唐颖
我见过她的展颜一笑，贝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也见到了她的忍泪暗泣，因为人们对她行为的误读。我拥抱了她，似乎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没有做事的人，怎能对正在做事的人说三道四？
我开始关注她的行踪，知道了她的许多故事。
那一年汶川地震。她放下收入丰厚的生意，第一次以志愿者身份走进公益行列。在那里，一瓶水、一碗面，哪怕只有一句暖心的话语，都能为刚刚经历生死的人们带来莫大的安慰。站在震后的废墟之上，她心里有颗种子，发芽了。
地极有三处，其一在高原。汶川归来后，有一种内心的涌动一直在催促她：往高原去。她购置了全副摄影设备。当她进入阿里，看到仿佛从泥土里长出的一群孩子时，她破防了。原来，那样的涌动，并不是引她游玩，而是要让她看见。
那时，她的指纹还在。当她的手指抚过孩子皴裂的笑脸，那皴裂比指纹更粗糙，却更柔软地击中了她。她放弃了观光客的身份，仓皇逃回了晋南的家，并不羞愧。她开始募集资金货物，再一次向青藏独行。
她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她的颈上挂满了哈达，耳中充盈了“扎西德勒”的祝福，眼睛里都是洁白的笑。有人开始称她“白度母”。她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所有的辛劳，都被此时的满足消弥了。她就这样志满意得回拉萨，又踏上回程的火车。
她在火车上突然鼻子出血，开始是滴的，后来流，再后来喷，最终在甘肃地界逼停火车一刻钟。救护车就等在站上，直接拉去急救。命是救回来了。她反省的，不是这个高原太可怕，而是，自己太骄傲。
她牵挂阿里父老乡亲的衣食冷暖，而且开始为那里的失学孩子募集资金。她走访过多少个土院帐篷，把一个个孩子重新送回校园。藉着她的手，这么多年里，近千名的孩子得到了资助，其中的许多，甚至走出高原，远赴内地上了高中和大学。
极寒之地，疾苦亦多。她试着拾起幼时姥姥教她的刮痧拔罐之法，居然有效。于是，她回到内地，拜师学艺，又触类旁通了各种技法。从此，脚踪所及，就成了一个流动诊所。
几年前，我有机会远赴高原，随她回访阿里。在海拔近六千米的高处，见到了一个个蒙她救治的人。一位产后瘫痪的妇人，如今能够自如地理家。妇人一句汉话也不会讲，只会抱着她，流泪而笑。那个得了过敏性紫癜的小女孩，连家人都想放弃的小女孩，是她联系好了一切，昼夜接力送往拉萨，保住了性命，如今已经是大学生了。
在土砖垒成的低矮房子里，等候她诊治的患者坐了满屋，门外还有翘目以待的人。她一个一个躬身问好，取出银针，火罐，刮痧板，一次次擦净他们的血污，一次次为自己的双手消毒，一次次的重复，重复了十年。
她并非游医。她先在阿里中心医院建立康疗科，又在拉萨一家肿瘤医院工作至今。她治愈过高官，也治愈过贫寒的老妪；她在设施待遇优渥的医院打拼，也在人迹罕至的孤独寺院、边境军营，甚至尼泊尔地震的现场，为那些喇嘛、士兵和患难中的生命问诊疗治。
也是在阿里，一位年轻战士送来时已经濒死。众人束手放弃之时，偶然经过的她，立即判断出，战士失温了。这原非她的科室诊疗范围，战士或生或死，她都必顶风逆行。她对自己断喝：救命要紧！她为战士脱去湿衣，裹紧棉被，灌热水瓶，吸氧增温……最终，战士起死回生，她又为谁家的父母留住了儿子。
唐颖
那一次，她夜半行车，路过一条深涧，唯有两条石板担在上面。她停下车，端详良久，又重新抓紧方向盘，如有神助般安然驶过；那一次，连车带人翻下路边陡坡。她自忖可能就此殉难，待爬出驾驶室，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那一次，她与一只独狼在公路中间相遇。时间在对视中一点一点挪移，终于，独狼怏怏离去，而她也已冷汗涔涔；那一次，她困倦而眠。再次睁开眼睛，车子仍在前行，令人后怕不已。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蹍冰踏雪，只有野驴的骨架和飞旋的苍鹰陪伴她。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不止十年。即使如今工作安定，她仍坚持义诊回访，跫音匆匆，在大半个高原回响。尽管供职的医院给了她设施齐全的宿舍，但她还是购置一处住宅，只为了那些喊她“妈妈”的孤儿们，从全国各地归来时，拥有一个栖息地。
有一天，与她一起上班打卡。同事们纷纷按响打卡器，唯独她刷脸。我问，你为何不刷指纹？她说，我没有指纹了。我抓过她的双手，放在阳光之下，将十根手指一一查看。果然，那里光滑平坦，找不到一丝纹路。就是在那十年里，她的指纹在消毒液一次次的浸泡擦拭中，慢慢变淡，直至完全消失。
据说，没有指纹的人，全世界不到三十个。人家都是天生的，唯有她是后天生的。她是把这生命的密码，连同自己的年岁，一起奉献给了第三极。
此刻，她飞回了内地，陪伴老母亲和家人一段日子。因为她说，或许有很长一段日子，她将停留在高原。那里需要她，而她，更需要那里。
刊载于《青岛财经日报》“红礁石”副刊
2024.7.17 A8
组稿 / 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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