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强丨视觉语言修辞说——我的旧说新述(上) - 世说文丛

王晓强丨视觉语言修辞说——我的旧说新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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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本世纪初,我在《美术大鉴》当主编,曾在其中推出《视觉语言修辞说》,一时许多人助阵,也有不少大学老师借为论说、讲课装饰其内容,虽然有人污化我,睥睨我,但都因为我的图像学依据他们不能尽知而说说就疲惫了。我颇想以此写一本美术史,只因年老却又囊中羞涩而作罢。近因两个老翁为了一个“吃饱了撑的”的席位而争夺不已,深受启发:决心不怕捉襟见肘,零零碎碎地写写,万一还有以此为想象基础的人欲看呢?

“视觉语言修辞说”,就是图像学读图的方法。它的提出,没有什么巨大的哲学基础,只是归纳法加修辞学而已。有这种“吃饱了撑的”设想之后,我就给自己去找找不甘心“吃饱了撑的”理由。
中国文字在古代是象形字。须知,中国文字一定来自图像、图形。中国文字基本上是会意的。既然语言文字有修辞,那么文字所来的图像、图形,一旦概括成文字,就一定不会丧失它的基因,它的基因是会意的——文字的会意,当然意味着文字基础之图像、图形也是会意的。
会意的图像、图形,今天人们给了它一个很地道的名字,那就是视觉语言。
我常常寻思,中国文字没有发明推广前,大概常常会使用图形、图像沟通思想,让图像、图形发挥会意功能。但是原始的图像、图形大致只是应物象形,其视觉语言好比语气的加重,可能只是在形体不变的基础上使之明显而已;如果将这个形体与周围的形体,在量上加以增大或缩小,那这一增大或缩小,就成了视觉语言修辞学上的夸张——其实这和文学语言修辞学上的扩大夸张、缩小夸张很是相似。至于用一件事物将来的将来可能出现的结果来形容这种事物现在的状态,或把一件事物将来的状态提到现在的状态之前的超前夸张手法,在古代图像、图形当中的运用尚未多见。
我不知道把图像、图形变形是不是应该隶于夸张的范围之内。图像、图形变形不一定合乎情理。生活虽然是变形的基础和依据,但不是束缚。变形和真实要有距离。否则变形就会平庸低俗。变形常常让它不该出现的场合变得更有意义。
关于视觉语言修辞夸张、变形之例如图1。这是三门峡市博物馆商代、西周之间的玉雕,这是件伏羲女娲合体玉雕。伏羲女娲合体像,是因为它自出现以来,就是伏羲女娲民族集团需要遵循婚姻繁殖、彼此紧密团结不分的天命。
不过,要分析这件玉雕之前,我们必须搞清中国古玉雕刻视觉语言的表达方式——异质同构的造型艺术之特性。
顾名思义,“异质同构”就是将不同质量的东西,按某种原则组合在一起的叙述方式,或者造型方式。譬如目前被认可的明清时代的中国龙,就是猪鼻子、虾蟹眼睛、鹿角、马鬣、蛇躯、鱼鳞、狗腿、鹰爪、驴尾的异质同构。
当然我们今天研究异质同构,一般轻宋以后,而我更重汉以前。所以本文最简单的异质同构样本,选的例图多在汉代以前。
异质同构,一般说是比利时1898年出生的画家玛格利特玩腻了的造型手法,看官,请不要数典忘祖,异质同构至少在公元前6200年-公元前5200年前就被中国兴隆洼文化的先民使用于创造神灵图像当中了。
本文图1—这件玉雕是三门峡市虢国博物馆收藏的商末周初之玉雕艺术品。它由侧面人首、象龙蛇形状的头发、女性的侧面乳房、一只凤鸟等所组成。要说中国汉代以前的“异质同构”,首先要明白在古代视觉语言修辞常常使用的一种必要手法——用典修辞法。
所谓的“用典”,就是使用传说、文献、已经公认的故事、约定俗成的习惯等等作为叙述或造型的基础。
如图1的人首,它生着女性的侧面乳房,显然这是女人的首,它生着龙蛇形状的弯曲头发、一只凤鸟依附在耳旁。
伏羲女娲是同族婚,是传说中的兄妹兼夫妻。他们传承少昊、颛顼民族。伏羲女娲二者,是在称谓上、在图像造型上不能分割的民族领袖。女娲承袭了少昊的风鸟崇拜,伏羲承袭了濮阳西水坡颛顼氏定形的天体苍龙星宿、白虎星宿转化成的虎头蛇躯龙、虎形鸟爪龙崇拜。风鸟崇拜、龙崇拜也为他们共享。从而玉雕中女娲长长的头发,在二人造型不能分割之前提下,可以象征伏羲。象征伏羲图腾形象的龙尾。
女娲是伏羲的妻子,所以她生了丰硕的“乳房”,又因为女娲承袭了少昊的凤鸟崇拜,所以在她的耳朵旁设置了一只凤鸟——这使玉雕里的这位女性,一望而知为女娲。你怎会知道这鸟是只凤鸟?答:凤鸟身上有龙的特征!这特征是史前就“约定俗成”的“龙中有凤、凤中有龙”造型的习惯:这只小鸟身上,有一个旋涡纹,这个旋涡纹是商代以前龙的象征——龙蛇是水神,旋涡纹借代龙。
伏羲女娲是不可分割的合体神,他们共一首,正是文献中说到的他们二者人首蛇身。
请注意,上面这一段行文,它对目前美术教育之下的学子几乎完全陌生,所以我应当把我提到的“衬托”“象征”“借代”等几个视觉语言修辞中常常使用的词汇,有必要介绍一下:
衬托——为了使事物的特色耀眼,把另一些事物和它放在一起来陪衬或对照。如图2:
图2是晚商代挞盘上的龟纹。龟是女娲从颛顼氏继承下来的图腾。传说女娲生了十二月,故而这个龟背上有八个月亮纹。在古代,双数为阴,龟背上用八个圆形天体指月亮。用八个月亮陪衬图腾龟鳖,正是视觉语言修辞的衬托方法。
象征——是通过具体事物表现某些抽象意义的修辞手法。如图3:
它是西周早期或商代晚期龙蛇纹青铜簋上的图案。
早在商代以前,社会上层一般通用“S”“C”图形来象征龙蛇,所以本图像以“S”来象征龙蛇。
借代——通过不直接说出要表达的事物的名称,而是借用与它密切相关的事物来代替。如图4。
此是日本白鹤美术馆收藏的商代青铜器太保卣。卣上凤纹的翅膀间有一个旋涡纹——因为龙是水神,旋涡是水神的伴生物,所以这里以它借代龙,从而说明这只鸡形簋是凤鸟,因为凤鸟是“凤中有龙”的神物。
图5是商代的伏羲女娲合体玉雕。女娲头上的长发借代伏羲;商以后有文献记载伏羲长发委地,甚至《诗经·商颂·长发》还有可能在说“长发”是商王族之某种标志的诗篇;
文献记载伏羲长发委地,这记载虽然后出,但长发服饰的确源自商代以前。这也在商代的图像中屡屡可以得到证实;从而我们在图1看到女娲头上的长发,应该是伏羲女娲民族集团领导阶层崇尚的服饰特征。正因为二人称呼不能分割,女娲头上的长发自然可以指伏羲。他们的图腾可以共有,其长发自是可以是龙的借喻——他们合体像的蜷爪在拟鸟爪,这因为他们继承自少昊氏之图腾是鸟。
女娲的屁股上有天地的符号,那是说他们生了日月天地:古人认为天之精为日,月为地之精,而此处以“○”代表日,以“十”代表大地。这位女娲不但文身,而且还生着一张猴子的嘴。甲骨文帝喾、伏羲氏的称号就做猴子形。女娲和伏羲兄妹又夫妻,他们多图腾崇拜中都有猴子,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故而此处她与图腾换位,成了猴子嘴。
“○”代表日,“十”代表大地,二者相合形成了大汶口文化特有的“⊕”符号。在商代“⊕”符号,屡屡见于伏羲女娲合体神像之上,因此在伏羲女娲合体神像上面见到“⊕”符号,也等于在使用视觉语言修辞上的重叠修辞法——这种重叠在说:伏羲女娲一起生了日月天地。
重叠——在视觉语言叙述表达中,重复、反复使用一些词语,会增强叙述效果,使得叙述更加鲜明有力。不过视觉语言修辞中,更多的、不变化的重复往往会造成“花布效应”:画布不变化的重复,往往失去了视觉语言的叙述功能;请设想,谁会在一匹重复不变的花布图案中,得出社会交际的复杂信息呢?然而此图当中的重复,是一种换了叙述方式的重叠,不应该算为所谓的“花布效应”。
借喻——是以喻体代替本体,乃至本体喻体都不出现,直接把本体说成喻体,以便更生动、更形象地表达出深层意义的叙述方法。如图6。
图6是故宫博物院藏品——伏羲女娲合体像。
中华民族因为很早地利用了竹子当生产工具,从而缩短了走入文明的路程,因此中国人特别崇拜竹子,以至于将竹子和首先重视竹子利用的伏羲叠合在了一起;竹子竟然被崇拜如老祖宗、龙图腾的创立人伏羲一样。
于是伏羲在这里变成了竹笋,变成了忽而拔地参天的竹笋,借势龙图腾的名字,生在了女娲图腾体的猫头鹰身上。在这个前提下,竹笋借喻伏羲。
其实借喻是比喻的一种。它常常用几种事物相似之点来叙述另一种事物。
这里就叙述的方便,我们先列举比喻中的明喻——图7是喻体和本体同时出现的例子,它是日本美秀博物馆藏品,是东周晚期的竹箨龙。
这件竹箨龙,作为竹子是被喻之体,龙是喻体,它们同时出现在一起,就是视觉语言修辞之标准的明喻。特别是龙的特征形状“S”,更能说明中国古代视觉语言修辞学的确存在。竹子是伏羲,龙是伏羲的图腾,“S”是龙的形状,手持着竹箨龙,似乎有诗歌一样的内涵诱人深究。
明喻的相对一面是隐喻或暗喻,它的特点是把某事物比拟成和它有相似关系的另一事物。
博喻——是连用几个喻体,共同说明一个本体的视觉语言修辞方法,如图8。
图8是四川三星堆二号坑出土的三个特大青铜日头当中的一个。三个大日头,分别是指一个季度的孟、仲、季三个月份日头的统领。
说图8使用了博喻的视觉语言修辞方法,是因为它用了鸟翅膀比喻日头的耳朵、虾蟹可以转动的眼睛比喻日头的眼睛、人的面目比喻日头的面目等几个喻体,共同说明一个作为太阳之日头本体的典型样板。
日头是伏羲女娲众多的儿子之一,因为伏羲主龙图腾是龙,女娲主图腾是凤,龙凤一起生的儿子,所以这儿子有鸟翅膀一样的耳朵,龙之虾蟹类的眼睛,更因为伏羲女娲是中国人类的祖先、龙的传人之老祖宗,所以生着人的脸盘。
孟、仲、季三个月份统领日头的大日头,它们在商代人祭祀太阳神时出现,这在视觉语言修辞上,就形成了层递格式。
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三个大大的日头,其陈列的位置如何,所以不敢置喙它们的使命。
三星堆二号坑还出土了九个日头的浮雕青铜像,因为我们至今还弄不清他们祭祀时陈列的次序,所以也不好妄断其象征九个日头的次序,但这九个日头的设计,无疑却有层递修辞方法使用的用心。
图9是石家河文化(公元前2300年-公元前2000年)遗址出土的玉环。我认为这造型的内涵,是先商文化的表现,更是商代三星堆文化的开启。
绳索传说是伏羲氏发明的生产工具。这件雕琢工细的艺术品,往往都是标准的异质同构的叙述典范。其绳索雕纹,显然合乎隐喻的视觉语言修辞之格式,所以我们摈除视觉语言修辞的其他因素,只说其隐喻的意义。
视觉语言的读取,一定得有同时代文学语言的环境作为辅助——玉石雕做玉环形状,这是受了当时“续命索”的隐喻。今天我们能看到的“续命索”,不过就是五彩线绳扭结起来的线股而已,但是它是伏羲氏龙图腾的转化,又有应风俗需要佩戴“续命索”图得祖宗伏羲女娲保祐的前提,所以用雕刻绳索纹的玉环隐喻“续命索”。当然是将非人类的事物或抽象的概念赋予人的特征,使其具有人的情感、动作或意志了。这种使用比体的视觉语言修辞方法,更是现实当中“续命索”拟人抑或拟物的雕琢用心。
当然这是一件视觉语言牵扯范围极广的艺术品,例如,我怀疑它是推广了《易经·乾》“见群(圈)龙无首,吉。”意义之后的作品。如果果真,那么它是“用典”之视觉语言修辞的优秀作品:佩戴天体形状的玉雕“续命索”,有天的保祐,有龙祖先的呵护,岂不好运延续乎?这般用典而及的修辞产生的视觉语言之艺术效果,叫人想起来婉言修辞方法,如图10。
文学语言中的婉约修辞常常是强调了谦敬与、避讳语的产物,但视觉语言中的婉约,就是避开直白而追求叙述的迂回——叙述迂回的图像、图形是视觉语言中的最有趣的部分。
如四川三星堆大型青铜太阳树上匍匐降下的龙,其绳索的身躯是因为伏羲发明了结绳,乃至绳索成了伏羲;龙生了人手,是因为动手操作是伏羲氏得以生存的关键;绳索上面刀一样东西上面“◇”的徽记,是伏羲氏举族认可、凝聚大家的徽章(这徽章就是伏羲氏),而它匍匐降下的太阳树,是伏羲所以是伏羲的陪衬,这一切都在婉言说出:伏羲氏是龙图腾,就是这条龙。龙图腾生了十个太阳鸟,太阳鸟驮着太阳,日日巡天不止。
图11是山东邹县出土的射月、射日画像石。这是件左右为一对的画像石。这可以说是视觉语言修辞中之分承(又叫并提、合叙、合说)的代表作。以往美术史对它关注的淡漠,显然是对其理解的蜻蜓点水而致。
图上的一头双身龙往往被粗野地当做“一头双身虎”,须知一头双身龙是伏羲女娲夫妻彼此不分的化身,如果从图像学考古角度上说,伏羲女娲民族集团曾有多图腾崇拜的鹿崇拜,鹿在夏至、冬至脱落旧角、长出新茸,启发他们知道了分、至、启、闭八个节气的区分,从而让人们认为伏羲女娲生了太阳、月亮,从而让人们又认为伏羲女娲种下太阳树、月亮树,以让太阳鸟、月亮鸟有栖息的地方。
所谓的太阳鸟、月亮鸟,也就是所谓的凤凰,所以在这一对图的上方设计出来了饲养凤凰的一群凤奴。更因为古代的君长,曾经有燮理阴阳的责任——日食、月食就是阴阳失调:于是日食就有了射月亮、月食就有了射太阳的职事君长。传说中的后羿就是伏羲女娲民族集团之燮理阴阳的职事人员(当然这就是“后羿射日”神话实际产生的基础)。说到这里,我们的侧重点就来了:
分承又称为合叙或并提,本图各自的核心内容,是出于两个时空当中的后羿(燮理阴阳的职事人员),放在一个空间里,同时射日又射月。这种将两件或几件相关的事物放在一起叙述,而且能够让人互不混淆其意义的修辞方法,就是视觉语言的分承修辞法。
为了突出某个意义,强调某种感情而连续使用同一种象形的视觉语言修辞方法,就叫反复。如图11,山东邹县出土的射月、射日画像石左右一对,就是为了取得这种效果。
视觉语言修辞方法之避复——图11左右一对射日、射月画像石,日月树上方,两只凤凰一左一右方向的位置调换,就是旨在避免形象的单调重复,有意选取同一形象而相对伫立,且局部形象稍有变化的凤鸟。这就是视觉语言修辞中的避复。
图12·左,是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兽面纹爵——右图是商代一般酒爵之“衡”柱上的“囧”字纹。一般释“囧”字纹为象形“窗户”,实际它就是光明纹。
酒爵爵体象征三足金乌、太阳鸟,因为太阳鸟是凤鸟,凤鸟是一种“龙中有凤、凤中有龙”的圣物,所以按史前的凤鸟造型规律,它的眼睛必须是龙一样的眼睛:酒爵之“衡”柱上的“囧”字,是在强调龙眼睛的光明之状,所以它以“囧”字为饰是其常规。
形象语言修辞学之警策,的确给造型艺术增加了深度。如果象征龙眼睛的“囧”字纹阙如,“龙中有凤、凤中有龙”的圣器就会意义隐晦,所以说这就是视觉语言修辞中的警策一格运用之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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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王晓强丨视觉语言修辞说——我的旧说新述(上)》 发布于202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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