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周丨“一啜一饮,当思来之不易”——读陈晓卿新著《吃着吃着就老了》 - 世说文丛

学周丨“一啜一饮,当思来之不易”——读陈晓卿新著《吃着吃着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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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甲辰)小暑是个周六,陈晓卿兄来青岛签署《风味人间第四季之谷物星球》,共两场,一场在万象汇,一场新华书店·书城。

青岛出版社的公号早就发布了消息,我很是期待,希望能在签售现场听听晓卿兄那带磁性、很有共鸣感的、通透的男低音说出一道道美食,对我而言,他的“饮食”境界,虽不能往,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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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成想,周五上午即收到晓卿兄的信息,他问,学周兄,还能喝点啤酒吗?我答,当然。他说自己尚在茅台,下午赶来青岛,到青岛后联系我,约好晚上一聚。这颇令我喜出望外。下午四时许,收到晚上见面餐聚的地址是延安三路的万鑫酒楼,我略感意外,我意外他来青岛一定有接待方安排晚宴接待,看他发来的地址又不像,我匆匆打上车赶过去,这一天是周末,有小雨,一路堵得厉害,我怕迟到太多时间,就给他发了信息,他说他也堵在路上,可能也不会按点到达,这越发让我疑惑。等我赶到酒楼,直奔预定的单间,服务员说改在了大厅的一个角落,然后引我过去,他的两位年轻的助理早等在那里,说陈老师去点菜了,这就过来,正说着,陈晓卿点完菜回来,握手寒暄后,就让服务员上菜:葱丝拌八带、流亭猪蹄、肉末海参、炒海肠、炸河虾、大虾烧白菜、茼蒿杆炒蚬子和番茄海蟹汤。我们点了“一厂”的“1903”,相对而言,这算是一款不那么难喝的工业啤酒了。席间说到第二天的签售的《风味人间第四季之谷物星球》,陈晓卿直言这是集体的作品,由他出面代表而已。而他觉得属于自己个人的作品签售才更名正言顺,然后问我是否有他的新著《吃着吃着就老了》,我说还没有,他让助理从包里拿出一本,题签:“一啜一饮,当思来之不易”。我表示感谢,那餐饭吃得轻松、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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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迫不及待打开《吃着吃着就老了》,这些文字让我对周五的小聚更加珍惜怀恋:“我的很多美食家朋友都告诉我,希望我多了解一些高大上的食物,比如宫廷菜、官府菜、盐商菜。对这些菜的品种,我很尊重但一直没有心思去研究。说得极致一点,我不是对菜不感兴趣,而是对官府、商人不感兴趣。”我相信以陈晓卿的影响力,他到青岛吃一餐饭,能与他同席,许多很有面的人都是求之不得的,而他却单约了我这样一个“同行”,吃这样一餐“青岛味道”。据陈晓卿的助理“非总”说,他是作了一番功课才选的这一家,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这里的两道菜:肉末海参和大虾烧白菜。餐厅服务员也都认识他,看来来过不止一次了。在书中有这样的文字,“按照美食家的说法,美食分三个层次:首先是温饱之需,其次是口舌之欲,最后是慰藉心灵。我这一代人贪吃的天性其实源自食物匮乏的童年,能求得温饱已经是那时许多家庭的梦想。然而,就是在这种刚刚能达到的温饱之需里,一些关于食物的记忆便深深埋下了种子,历经数十年都难以改变。”“个人以为,美食的终极意义在于获得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有时候和食物本身相关,有时候和生活经历相关。在近三十年的纪录片从业经历中,我一直喜欢寻找接地气的题材。”也正是因为他追求的接地气,才让他的每一部纪录片都成为现象级的传播神话,他自己的两本书都成为读者心爱的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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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一个周的时间,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读完了《吃着吃着就老了》,其中很多文字让我眼睛湿润,当我读罢最后一篇《萝卜丝汆丸子》,掩卷长叹,这哪里是写美食,分明是一部个人心灵史。母亲的“捂酱”:“母亲每年都做酱,黄豆煮熟,拌上很多炒面,平铺在大大的竹匾上,一寸来厚。折来马鞭一样长相的香蒿,那是一种有刺激气味的植物,洗干净后均匀码放在黄豆上。天很热,三四天,黄豆和蒿子之间便布满了白色的霉菌,像蝴蛛侠弹出来的丝,那是微生物在活动。这时候的黄豆表面已经开始发黏,像日本的纳豆,有些臭,并且有很浓烈的蒿子气息。想来,香蒿的作用是遮蔽臭味吧。准备好盐,生姜切丁,用中药的铁碾子,把辣椒、花椒、八角、香叶碾成粉末,便可以‘下酱’了。捂好的豆子被放进一个小水缸,撒一层豆子放一层佐料和盐,最后盖上蘸了水的纱布阻隔蚊蝇。很快,酱缸里便渗出水。遇到阳光好的日子,再把酱缸里的豆子们集合到竹匾上曝晒,这是为了杀菌,豆子们再回到缸里时,母亲会切一些萝卜片进去,这样,成酱出来时,萝卜甚至比酱还受欢迎,因为它的口感。记忆在我胸腔里发酵,情感的菌丝也攀缘在我的脑际……。”父亲的“缸贴子”:“……我父亲更偏爱‘简版’的烧饼,也就是缸贴子。望文生义,面饼在水缸内一贴就成。这实际上和西北地区的馕、长江流域的草鞋底大同小异。缸贴子很瓷实,一个大约二两左右,用发面制作,长方形,沉甸甸的,大小可以遮住孩子的脸。发好的面,醒透,摔打成细长的条,只抹一点点混合着油的葱花,卷起,用手按扁,再用小擀面杖往两头轻推,面饼贴进炉膛内,遇热迅速膨胀,有巴掌这么厚实,外表焦香,内瓤却不分层,但底部会被缸壁炙出诱人的焦壳。……糖水和面遇热,散发出炙烤的香气,这就是一百年前法国化学家发现的非酶褐变反应,也叫美拉德效应,它能刺激享用者大脑分泌多巴胺,产生快乐的感觉。……但我坚信家父并不知道美拉德是何物,他偏爱缸贴子的理由,除了他自己解释的‘火食油大,太腻’之外,我分析可能也有缸贴子价康物美的因素。对于他这一代人来说,缸贴子显然更实在,耐饥,能迅速带来温饱的感受。”一个烧饼成就的父母爱情:“关于他多次说起的这段人生中烧饼的故事,我是去年才听到完整版本。1960年,横穿合肥市区看望同学的路上,他还有一个同伴,一位来自大别山区的同班同学,恰好这位女生也有一个高中同窗在纺织学院就读。两个学校之间有十几里路,食堂的伙食几乎支撑不了这段行程,在遇到那个烧饼摊的时候,父亲犹豫了半晌,买了一只烧饼,然后分成了一大一小两块,把大的那块递给了女生,自己很快吃完了小的部分后,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女同学一点一点吃完。如你所知,这个女生后来成了我的母亲。”父亲“数盘子”的心结:“我爹是一个乐观的形式主义者,老家过年的讲究是七个盘子八个碗,到大年夜那天,菜都上了桌,自然少不了鸡鱼肉蛋,然而,凑齐十五种往往还是比较困难。于是,我爸爸就会把一些糕点放在盘子里充数,然后一二三四地数过去,如果还不够的话,他就会返身去厨房,又端来一盘——或许就是我刚炒的花生。关于凑盘子这件事,在我的少年时代,一直是全家人奚落父亲的经典段子。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体会出了父亲当年的心境。作为男主人,他在暗示自己,同时也希望所有的家庭成员感受到,生活在这个家庭里还不是太寒碜的。”自己第一次吃烤鸭的“不懂事”:“直到1983年暑假前,父母带着妹妹到北京来看我,经不起我的央求,一家人理直气壮地到了王府井烤鸭店,四个人一共点了半只鸭子,没点其他的菜。父母发自内心地说:‘这东西真难吃。’然后还拼命地打我妹妹的筷子,说‘不好消化’。我和他们的感觉不一样,觉得这玩意儿还算顺口,便三下五除二把半只鸭子全部报销。吃完了,抹着油嘴,我还在跟父母说:‘我觉得还行啊!你不信,再来半只我都能吃完……’很多年后,每次看我父母吃烤鸭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仍然有扇自己的冲动。那时我都快十八了,咋还那么缺心眼?”直到自己当了父亲,忙前忙后为儿子递送早餐:“……我一遍遍往回送吃的,儿子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地享用,这种温暖的成就感,仿佛让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一个清晨。当时,父亲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他彼时关切的眼神和微笑,此刻也准确地浮现在我的脸上——这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早餐。”为庆祝父亲出院,他亲自下厨汆了萝卜丸子,他开始反哺父母了:“……父亲用调羹舀了一个肉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几下,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哎呀,我差点吃不到这口了。’全家人突然静了下来,几个子女已是中年人,都低着头。碗里的萝卜丝,柔顺地贴伏在清汤里,衬着蓬松的肉圆。就见我妈把手放到父亲肩上,轻声说:‘不会的,我们不是约好了活到三位数的年纪吗?’你看,我妈的听力(其母因早年注射链霉素导致老年耳背得厉害),就这么时好时坏。”这些都是以食物为引子的情感美文,凝练中隐含深沉、粗粝里透着细腻,它不是飘着油花、掺着味精的心灵鸡汤,而像食材自身通过火候和手艺调动出来的纯真味道,有种深入骨髓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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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中,陈晓卿有这样一番话:“一座城市,最吸引我的,从来不是历史名胜或者商业中心,而是菜市场,一切不逛菜市场的城市旅游,都等同于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中国太大,经济高速增长让许多城市的外观大同小异,甚至连旅游商品都面目可僧地趋于一致,只有在菜市场,还能从一些地域性的物产上,分辨出各自不同的风貌。”这次来青岛尽管时间很匆忙,据说周六一大早他就去了团岛农贸市场看他心中的城市风貌,而前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了不少啤酒,他还看了一场欧洲杯,饶是如此,当周六下午他出现在万象城签售现场,却毫无疲态,尽管签售是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周遭嘈杂,但并未影响他的讲述,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静化了环境,现场被他带进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食物空间。签售现场,陈晓卿的粉丝和青岛餐饮业的大拿认真聆听着他的故事,陈晓卿有那种善于把控不同“场”的语言能力,他的声音有一种烟熏过的沙砾感,却还有金属乐器的磁性,有天然的共鸣,会催眠听众,现场一位小朋友认真用自己的“手表”拍视频,那份专注诠释了陈晓卿演讲的魅力。从“舌尖”到“风味”,陈晓卿一路创造着奇迹,他走在一条宽阔的“窄路”上,在这个领域,他精耕细作,在熟悉中发掘陌生,在习以为常里寻求莫测高深的天道,为纪录片开拓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让同行难以望其项背,只能在他走过的路上小心翼翼追踪模拟甚至抄袭。在现场,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深刻:事已至此,好好吃饭吧!时已至此,好好吃饭吧!是啊,还有什么比吃饭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好好吃吨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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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晓卿同龄,我生在年头,他是年尾,我们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上的大学,对他描述的大学生活有很多共同感受,比如煮方便面,“煮方便面每个寝室都有自己的高招,有的用热得快,有的用酒精炉,也有用电炉的。于是,宿舍楼里便经常断电。保卫处定期来查,每次走的时候都拎着些‘家用电器’。我们班对煮方便面最大的贡献,是发现新闻灯居然也可以煮面,开始我们是在上面烤馒头片,后来就煮上了面。”再比如学校开了“小炒”,“教工食堂开始卖消夜,消夜里有小炒,还有散装啤酒,这简直是我们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但遗憾的是,这里的小炒尽管比外面便宜,却也有限。于是,我们开始在校内挖潜。学校从 1983年开始有了干专生(干部专修科学生),他们是带工资的,有钱得令人发指,经常去吃小炒。”这些差不多是八十年代大学生的共同经历,陈晓卿写出来了,看了这些文字让我心生惭愧,我怎么就写不出这样生动的文字?当我完整读完整本《吃着吃着就老了》,我仿佛找到了他写作的一些诀窍,那就是他的文中有人物、有事件、有情节(细节),能记得别人的好,敢于把自己内心深处那点真感受活脱脱写出来给人看,比如他写老六的“家常话”,写郑渊洁的“断食”,写郭妈妈的疍家饭,揶揄刘春的忘记了故乡的味道,凡此种种经他一写都就有了“吃人陈”的风格。用罗永浩在序言里的话就是:“陈老师一流的幽默感,因为在美食纪录片中没有用武之地,拍片时憋了好几年,也都发泄到这本书里了,这是本书的另一个重要看点。”罗永浩说得没错,但这本书于我而言,我更看重他那些电光一闪的念头,貌似闲笔,却饱含深意,比如:“领班在一旁听见我的抱怨(嫌排队时间太长),过来说:‘最近我们生意太好了,每天翻无数台。’姑娘解释说,这不国家拿出来四万个亿救市,各地大员都来北京,周围的宾馆酒店全部客满啊……那天晚上,越过面无表情的师兄,看着窗外满街乱跑的各地牌照,我悲欣交集:哇塞,不会是计划经济又要回来了吧?”再比如,“阿才新店关张的原因,并不完全是装修,而是朝阳区正在‘创文’,创建文明城区,奔国际化大都市走。我说怎么回事儿,家门口我喜欢的几家小店,最近要么关门,要么换上了簇新的塑料牌匾,旁边还都有一个店家‘自愿’购置的卡通形象,据说是这次群众运动的形象代言。城市如何发展,我不太懂,但地球上不缺的是钢筋水泥的都市,缺的是人间烟火。城市是人往的,总不能整洁得像医院吧?即便是新加坡那样的医院国家,不是还有牛车水、娘惹街这样充满市井气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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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再抄书里一段作为这篇读后感的结尾,有一年春节,陈家要一起吃顿团圆饭,“我在电话里建议,要么全家去天下盐吧,那家儿有川东农村的“八大碗”,非常正宗,土气十足,很有年节气氛。没等我说完,父亲就打断我:‘能在家还是在家吧,我和你妈妈已经准备了好多天了,保证七个盘子八个碗。’爸爸笑得非常自信。果然,包括干果点心在内的一大桌子“菜”准备好了,浓浓的暖意中,一家人就像回到了从前,老爸在厨房和餐桌之间做折返跑,我妈在一二三四地数着盘子碗的数量,唯一不同的是多了电视里稀烂的晚会……及至全体坐下,父母笑盈盈地看着大家,在他们眼里,我们还是没出家门的孩子。老妈坐我旁边,像当年摩挲猪头一样拨楞着我脑袋:‘哎哟,多了很多白头发哦……’我看着她眼角密密的皱纹,心下不觉一酸。”读到这里,我的心头也是好一阵酸。

原载  读曰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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