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月亮掉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四十余年的生命长河里，酣睡里做过的眠梦和白昼里浮游的思绪一样绵长。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年幼时好些梦的碎片。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开始频繁地做着一个关于飞翔的梦。这个梦的跨度很长，时断时续了二十来年。我总梦见自己在飞，而且屡屡是负重地、孤独地飞翔。
但我却极少在入睡后做有关月亮的梦。如果月亮能出现在梦里，我想我的飞翔一定不会那么负重而孤独。月亮本是一则童话。它皎洁而唯美，婉约而朦胧。如果月亮能出现在梦里，我想我定会学嫦娥仙子那般张开双臂向着月亮飞奔，而不是每每在太虚里找不到据点毫无目的地漫游。
李义山唐诗里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可是我想嫦娥未必会懊悔当初偷食了仙药，离开后羿孤身一人飞向了月亮里的广寒宫。人间的爱情本来都短促，嫦娥若与后羿久居烟火凡尘中，彼此怕也逃脱不了如平常人为着柴米油盐的阿时趋俗，逃脱不了被杂烩琐屑消磨后的情转薄。她用逃向月亮的方式，换取了与后羿爱情的永久浪漫与保鲜，而代价不过是对着碧海青天排摒不掉的终夕孤独。
若孤独淬炼成了一种习惯，孤独又算什么。何况在人间不一样无从逃脱孤独么？陌陌红尘，处处张袂成阴的人丛中，能路遇多少熟悉的面容？纵有熟悉的面容，其间又有几人能彼此敞开心扉，于灵魂深处探赜索隐，钩深致远？
或许月亮本身就意味着孤独。它清幽而寂冷，神秘而静柔。人间太闹腾，白昼里为生存所役使，胸中已了无诗意与童心的人们，有谁会记起那轮只偶尔在夜间出现的月亮？而在夜间，都市光怪陆离的如昼街灯早就冲淡了夜空中它那缕淡淡的清辉。
夜空里那轮孤独的月亮，不与晴昼相遇，不与雨水邂逅，不与闪电交谊。或许月亮对此根本不在意。它时或圆如盘，时或曲如钩，自盈自亏自逍遥。它常常在人间万籁俱寂的时候造访，它或许常常目睹下夜班的人们匆忙的身影，谛听午夜从酒吧酩酊而归的人们的醉语，发觉从某扇窗口爬进的偷儿或从某扇窗口爬出的多情郎？它或许早已窥破人间万象，却从来静默不语。
我常常夜半失眠。有月亮的晚上，它经由未能遮掩完全的窗帘透进来的一缕清辉会更照亮我的无眠。我常常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是月亮与我一种无声对语。又仿佛，其实我与它同处夜晚的梦寐。人们常说，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可我想或许于月亮正好完全相反，与它的对视能直射人的灵魂深处。我无端相信自己与月亮有许多相通之处。比如，我与它都常常在夜半清醒着；比如，我心境的欢喜愁忧一如它自身的阴晴圆缺；比如，我和它一样孤独却并不介怀这份孤独。月亮已窥破了人间万象，月亮牵引着我内心跌宕的潮汐。我想它也一定深谙我在无眠之夜时常翻涌的各种冥思，因它能与我共情而一直替我保守着秘密。
夜晚睡不着，白天睡不醒——这般的颠倒成了我某一时段的生活常态。我的梦，总是做在不对的时间。四十余年的生命长河里，我时常频繁地做着相同的梦，但仅有过为数不多的几回梦见月亮的片段。平常做的梦都是灰白色的，可是几回梦见月亮里的场景都是彩色的。较早的一次在二十来岁，我梦见自己走在故乡老屋后的小路上。梦里的天空蓝出一种忧伤，皎白的月光照亮人的幻想——那瞬间的彩色梦境多年后记忆不忘。后来还梦见一次月亮，它出现在白昼的晴空里。梦境总是灰色的，难得出现一次晴空。有月亮的晴空。在我抬头仰望的时候，它忽然急速地在天空里滑移，从西面的天空向着东面伶俐而迅捷地滑移，然后滑到一棵树木前被枝梢绊住——那奇妙的场景令我惊喜异常。等我赶过去想要去摘下它的时候，那个梦的片段也到此打住。几年前，我梦见过一枚硕大的蓝月亮，一枚发着光的半弦月，覆在前方的地平线上。经由月亮前的人们在它的光芒里映衬出黑色的魅影。那样的景观太美妙，以致我只是远远驻足而不敢向它靠近。
我做过许多忧郁孤独而恐惧的梦，那为数不多的关于月亮的梦实属不可多得的好梦。或许是因为不几天前，白昼里读到英国小说家毛姆《月亮与六便士》的有关评论：低头满地都是六便士，而有人却抬头选择了月亮。——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在失眠了大半夜挨到天快亮终于入睡后，我才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月亮掉下来了。原本一轮弯月高高地悬挂在蓝色的天空，不一会我却看见它在慢慢地下降，且与我越来越近，然后掉落在地面上。我赶过去捧起它——却发现这是一枚用蓝色帆布制成的假月亮！我在刹那间充满忧伤。原来那毛姆小说里放弃六便士追寻的月亮，那唐诗宋词里吟咏不断的月亮，那千古神话蓬莱仙境般的月亮——竟然是一种假象，而且这假月亮泛滥于人间每座城市的上空，每个人都拥有一枚。
掉落的假月亮令我在忧伤幻灭里醒过来。我一直深信梦是一种暗示，一种征兆。月亮恰如梦的同义语。“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月亮大概是自儿时起便蒂固在脑海的一种浪漫幻想。儿时憧憬了多少回乘坐在弯弯的月亮里，在蓝蓝的天空里尽情遨游。——于是长大后不自觉地选择了“月亮”。或许于我，更大的原因只是在俗世生活里低头未寻觅到六便士，才不得已抬头选择了月亮。伴着生命的一路成长，它也渐渐成长为一艘灵魂的诺亚方舟，载着从未间断的梦一路远避人间的困厄怊怅，最终驶入快万事皆休的中年。梦做得寂苦，做得虚无，梦中的月亮摇摇欲坠。
可是我想月亮从梦里掉下来了有何关系？抬头望见月亮的浪漫与美好，又如何是那些低头忙于寻找六便士的人们所能体味！而况我仍可以希冀在下次的某个有月亮的梦境里，将它高高挂回到夜空里！
原载 美鸿文章
2022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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