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是隶属于故乡的一道独特风景。
在六十华里外的故乡,无论是瓦屋,还是木屋或者茅屋,家家户户灶房的屋顶都有一个那样的烟囱:高高的,直直的,宛若耸立在故乡天空里的一座小塔。
一根耸立在屋顶的烟囱是一幅静态的凝固的画面。在以天空为背景的映衬里,高而直的烟囱显得单调又有些苍凉。孩时最初的印象里,并不太喜欢这样的烟囱,总莫名觉得它的存在破坏了一幢房屋的完整,也破坏了一份天空的纯净。可是,当一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腾,飘向高远莫测的天空时,孩时的内心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这幅凝固的画面仿佛因炊烟的皴染骤然间变得灵动起来。
当清晨第一缕炊烟从某户人家的屋顶袅袅升空,整个村庄便弥漫在一种淡淡的温馨里。不多会村里其它的炊烟次第升起。伴随着这缕缕的炊烟,朝阳透过树林的罅隙将晨曦播洒在屋宇和大地,布谷在远处的枝头一声声婉转地鸣啼。母鸡不时地抖动羽毛在院子前松动的土里刨食,鸭子嘎嘎叫着摇摆着笨拙的身子去向不远处的水塘。村里的女人们挎了篮子去附近的菜畦,或端了木盆在码头边捣衣。男人们则拽耙荷犁牵了水牛走向村后的庄稼地。故乡的炊烟,永远浸染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那时候故乡人吃的米饭普遍是一种先打水煮后将米粒捞出来再放到甑上蒸熟的捞饭。捞饭蒸煮的时间比较长,因而早晨的炊烟在村庄的上空徘徊逗留的时间也最长。那缕缕薄如轻纱的炊烟仿似一个个翩跹的精灵,从烟囱冒出来,在比屋顶高的枝头缭绕着,然后穿过枝头不停地往更高处升腾。只是这个时候,还是孩子的我多半还在炊烟熏陶的黄粱梦里。即便醒来,也未曾多留意炊烟是如何诗意般晕染了早晨的天空。
中午的炊烟往往是仓促的,短暂的,并且是稀少的。那时早晨蒸煮出来的捞饭往往也是故乡人的午饭或晚饭。午饭只是将剩余的捞饭回锅热热,菜则是从捞饭的米汤里捞出来的拌菜。故乡人习惯了一年里的大部分日子饭粝茹蔬的恬淡生活。而为了过着这安稳恬淡的农家生活,他们常常要挤兑出午饭的时间外出去奔忙。
孩时记忆里最深的当属夏季里向晚的炊烟。清晨的炊烟常常被人们遗忘,中午的炊烟常常被人忽略。因为清晨或中午,人们往往背对了炊烟匆忙外出劳动的。可是到了黄昏,辛苦了一天的人们是迎向着炊烟而回的。落日的余晖仍在,间或还能听见一两声布谷的鸣啼。这个时候母鸡已上埘,鸭子也进了栅栏。女人们把晾在檐下的衣物收进屋里,男人放下沉重的犁耙,把同样辛苦了一天的老牛牵进棚子,撒上一把干草料,然后等着灶房里最后一缕炊烟的消散。
仿佛万物都准备着停下来歇息——除了屋顶那缕在暮霭中显得有些迷蒙的炊烟。向晚的炊烟和清晨的炊烟其实没有什么大不同,同样地充满温馨,同样地袅袅升空。炊烟有时是白色的,有时是青色的,也有时是黑色的。炊烟的颜色也是天空的颜色,尽管升起的炊烟和天空常常不能保持相同的色调。每天坐在灶前生火做饭的祖母曾告诉我说,天空里的云朵就是炊烟变的。为了验证它的是否真实,在向晚的庭院里,我的目光曾无数次追随了炊烟,看它在天空里渐渐氤氲开来,渐渐由浓变淡,然后消散在我的视线再也追随不了的天空的某个角落。在有限的认知里,没能一次得到确证的我情愿希冀,天空里的每一朵云,都来自屋顶烟囱里的每一缕炊烟。
而那些最终幻化为炊烟的物质,正在火光融融的炉膛里“哧哧”地燃烧着——有时是稻草,有时是麦秸,也有时是木柴或枯枝,还有时是松子,甚至锯屑、刨花……它们都是炊烟的前身。而稻草、麦秸,锯屑、刨花,它们有个共同的前身叫劳作。在这个意义上,炊烟实则承载了很多厚重的东西——有关粮食,有关丰收,有关耕耘,有关汗水……
于我,袅袅升起的炊烟还承载了孩时一种浪漫的遐思。我常幻想着,安徒生童话里的牧羊女和那个扫烟囱的人,是否会于某天的傍晚出现在我家屋顶的那缕炊烟旁?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是否会于平安夜在炊烟消散后从烟囱里钻出来?是否也有一只如童话故事里的小麻雀掉进烟囱里,然后在炊烟的热气烘托中飞出来?是否有一个如小兵张嘎一样的调皮男孩在祖母生火做饭时,抓了一把稻草堵在烟囱口,然后让炊烟改变方向只缭绕在灶房,将我们的眼睛熏出泪来?
一切的臆想都不曾在房顶的烟囱里发生。但很小我便知道,每一缕袅袅升空的炊烟下,一定有一个坐在灶台前,边生火做饭边等着家人回来的人。我深爱的祖母就是那样每天坐在灶前生火做饭。孩时常去邻居家玩耍,有时玩得久了忘了时间,就站到屋外来往自家的方向眺望上一眼,看见烟囱里没有冒出炊烟来,就继续玩一会;等望到炊烟袅袅升空的时候,就知道离祖母喊我吃饭的时间也近了。
而那些傍晚从庄稼地里回来的人们,何尝不是如此守望一缕炊烟的温馨?当他们还在半路上朝家的方向走着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那缕飘扬在屋顶上方的炊烟,心里定会升腾起一缕浓浓的暖意。那缕炊烟便是对他们辛苦劳作了一天的辘辘饥肠的最好告慰。
有炊烟的地方,就有家,就有等待。故乡的炊烟,催生了故乡的缕缕诗情,催熟了故乡的脉脉温情。炊烟饱含了父母盼儿女回归的倚庐之望,饱含了妻子盼丈夫回归的鹣鲽情深,饱含了全家人团聚一起的融融泄泄。而于阔别故乡经年的人们而言,那一缕炊烟,还饱含了异地的游子一种对散淡安逸、返璞归真的农家生活的怀念与守望。
虽仅隔着六十华里,却已是很多年没有亲见到故乡的炊烟了。偶尔抬头望见天空里的云,常常便想起孩时那个天真的希冀——就让它在我多年后的生命中继续延伸吧:也许,此刻头顶的天空里的某朵云,本是从故乡某个烟囱里幻化而成的一缕炊烟?
原载 美鸿文学
2018年05月27日 21:17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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