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春，新兵连分来了一批新兵。其中一位小个、小眼、小圆脸的许李生分到我班。他一口浓重的胶东口音，周身透着山村孩子的朴实忠厚。
我在登记花名册时不经意将许李生误写成许立生，他怯生生地说：班长，我叫许李生，不是许立生呀，哎？你的名字怎么两个复姓啊？看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没再刨根问底，就忙着给其他战友登记了。
有天轮到他上夜岗，正巧我带班，月光下我们便聊起来，由许李生的名字而了解他的身世，原来他姓李，襁褓中生父便去世了。母亲抱着他改嫁到单身汉老许家，养父老许把寡妇带来的孩子视同亲生，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成人。尽管生活贫困，还是供他念到高中。在贫寒中长大的许李生自小懂事，不忘继父的养育之恩，放了学便到地里帮着爹妈干农活。
本分实诚的许李生，热情善良乐于助人。他还会一手针线活，那时部队训练任务重，有的战友一年两双胶鞋穿不到头，许李生拿着针锥带着顶针，有空就坐在走廊拐道里为战友修补胶鞋，热心为战友们服务。
许李生文笔也不错，写个东西语句流畅。那时候他负责全排的宣传。为配合连队的理论学习教育，他积极约稿，设计刊头、编辑稿件，把排里的墙报学习园地办的有声有色，很受大家欢迎。
从贫困农家走出来的许李生，自小养成勤俭朴实的品质，每次饭后，他在收拾班里饭盆时，总是把沾在盆上的米粒刮到自己碗里吃掉，不浪费一粒米。他自己俭朴到了苛刻程度，每月仅有6元的津贴，按月寄给父母5元，剩下的一元就是一个月的零用钱。除了买信纸，洗刷用品和针线等，他几乎没有其他消费。
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们之间有了隔阂。
国庆节前夕，连部组织内务大检查，要求各班排内务仓库的个人包裹全部打开。每个人的衣物都整洁利索，唯独许李生的包裹鼓鼓囊囊，打开后里面还塞着一个包，那里面全是破烂杂物，旧胶鞋、破衬衣、破毛巾、肥皂头等物品。这怎么回事？我质问许李生，他紧张的额头沁出了汗水，小眼眨巴着想解释着什么，可嘴巴嗫嚅着又说不出来。守着检查小组，我的脸面也挂不住，我斥责道：把这些破烂都扔到垃圾箱去！
因为许李生的这个破包裹，导致全班的内务检查不合格，还被连里点了名。我由此召开班务会，会上我痛批了许李生的农民意识，他则低着头默默无语。
从那以后我俩的关系似乎有点生疏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将战友们丢弃的破旧衣物等捡回来，洗净缝补后掖在内务包里，定期寄回老家去。得知这个信息，我不由得心中感到一种酸楚。为何我不能理解贫寒中长大的孩子？他的勤俭美德正是我所欠缺的。我心里责怪自己太不体恤战友了。事后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谈谈心，但种种原因直到我退伍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多年来这种内疚成为心中的纠结，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他表示歉意。那些年工作也确实忙碌，又不知通讯地址，也算借口吧。但退休后这种自责愈加强烈，有一次梦中竟把我咯醒。我决心要通过战友找到他。
那天傍晚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缓缓地拨出号码，电话中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当我自报家门后，对方的声音顿时高亢起来，他操着熟悉的胶东口音兴奋地说。啊呀！我的老班长啊！是你啊！我想你呀！这些年来和你一直联系不上啊？
我们彼此问候，仿佛又回到那激情澎湃的岁月。不知从何谈起，我一时语塞起来：有一件事，多年来一直堵在心头，这些年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道歉，请原谅我当年那次.......
不，不！别，别说了班长，都是我不好！那……都是穷的呀！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那边传来轻轻的哽咽声。我鼻子一酸，两眼也模糊了……心中感慨着这迟复的道歉。当我把堵在心里的话倾吐后，顿感如释重负。我建议道：咱们找个时间见面叙叙旧吧！
好！一言为定！许李生高兴地回答说。
那个晚上，堵在我心头多年的疙瘩终于解开了。
岂料相约见面的这一天还未到，许李生却匆匆驾鹤西去。睹物思人，我抚摸着许李生赠送给我的笔记本，望着那些清秀的字迹，禁不住地暗自神伤，潸然泪下。
远去的战友啊，我默默地祈福：愿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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