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昌盛,枯荣有度
坐下来,看看,听听,闻闻
我们和世界,还有什么没能和解?
我们掐碎核桃,坐在石鼓凳喝茶
核桃是不远处山坡的核桃树上自然成熟的
皮很薄用核桃钳一掐就碎
刚由武夷山快递来的茶是正山小种
喝下去暖胃暖心,石桌有些年头了
桌面刻围棋盘,几条线已经模糊不清
据说春秋战国的古人用这张石桌对弈围棋
头顶日月直杀到朝代更迭
后来配置的石鼓凳石材不如石桌
看上去新旧不太协调,管它呢
我们只是一边吃核桃一边喝红茶
偶尔见有人走上山,状如树影
山会说故事。山站着说故事给流云听
累了坐下说给溪水听。听故事的杨树排成行
像山里的小学生。鸟一会飞走一会飞回
站在树梢听,却传播得只字不漏
山里的羊不会讲故事,只善于听
它们从山那边走到山这边,一边说妙
一边在风景里穿行。山说的故事头尾相接
绵延不绝;溪水听着听着变细了,绕着山兜圈子
山羊们围住溪水照镜子,讨论胡子为什么会
不停地长。牧羊人在故事里,听得出了神
没多久就站老了,像老树上的疤痕……
山里的流水不会疲惫,它们脚步轻缓地过
石桥,一波一波地往前面去。石板桥收紧了身子
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从若干年前准备再躺若干年
草墩子累了,被秋风吹黄了脸,不情愿地
向红蓼挥挥手,没说再见也没说不见
红蓼伸出一根手指,从左往右,从右往左
晃荡几下。出了神的人放佛听到了“嘘——”声
匆忙将脚探下去,说声好凉,鞋子掉落水里
山坡地一圈一圈往山顶走,一直到看不见的
地方停下来。看不见的地方可以看见雾,雾里有
树的影子,树的影子里住着山里人,山里人
现在不在屋里住,山里人山坡地里收地瓜
地瓜一圈一圈往山顶走,让山坡地长满皱纹
长满皱纹的山里人往山顶走,手拿地瓜和旱烟袋
欢声笑语一圈一圈又一圈,下了山……
晚霞笑了。山上的大嫂笑了。大嫂笑是因为苹果笑了
苹果笑是因为苹果树笑了。苹果树笑
是因为山坡地笑了。山坡地笑是因为山笑了
山笑的时候水就笑。水一笑羊跟着笑
羊笑了牧羊人笑。牧羊人一笑叼着的旱烟袋就笑
旱烟袋一笑山里的炊烟跟着笑。炊烟一笑
晚霞憋不住,噗哧一声也笑了……
一只红薯,两只红薯,三只……
第四只是一张笑脸,第五只是
一面山坡,第六只是一片树林
第七只是一座山,第八只是一间草屋
第九只是一盆炭火,第十只是围在炭火边
山里人吃第十一十二只红薯的日子
山里人熟练地编辫子。为手里拿着苹果的
女儿编辫子,后来女儿成了一片果园
山里人为抱着书本的孙女编辫子,后来她走出了大山
山里人每年为玉米编辫子,像重温柔软的亲情
山里人把一辫一辫的玉米挂上树干
夜晚梦见漫天星星枝头荡秋千
山里人腰下弯,像棵酸枣树
刺痛了大地,渗出汗珠和浓雾
天不总是很高,有时候它低得让山里人
透不过气来。山底的水塘,被压迫如
一只薄饼。山里人直不起身子,望不见风景
杨树林染上白霜,山腰上一片金黄
寻食的野鸭子拍打翅膀,另一只飞过来了
它们结伴回家——那水边的草棵
不再四面张望,风里招摇——
山坡如此静谧……过去多久了?
山里的爷爷们,老了吗?
要多少黑夜才够染白他们的须髯?
腰杆压弯,又要多少座山?
多厚的霜雪,他们才会倒下啊!
多少鞭子,要抽打多少年
年轻的脸才会爬满沟壑?
山里的爷爷们,要历经怎样的岁月啊
才终于爱上温暖爱上炊烟……
山里的奶奶们,是不是也老了?
是不是已经记不起火红的锣鼓和嫁妆?
青春的小脚,是怎样迈过山嘴的陡坡?
是谁掀开你的红纱巾,交换第一个眼神?
那个属于你的小伙子,是扛着还是抱着把你
娶进了家门?还记得门前一直通往
山外的小路吧?有多少转弯便有多少搀扶
有多少泥泞便有多少笑声
沉默,偶尔交谈,山里的母亲
和孩子,从远处步入远处
黄斑岩和泥土的路面
直直的一段后,准备转弯
好奇心和秋天,像落叶的影子
挤满背篓。背篓里背着一条忙碌的
山路和越来越温暖的冬天的时光
丛林之外的夕阳,望见了
孩子的小手,正迷恋地交织在胸前
玩着只能她自己破解的游戏
孩子的小手亲近于被时光
雕琢并吻别的阔叶。山里的
叶片在孩子手中,宛如童心
山里的童心摇曳于旷达与空阔之间
似一滴朝露,未泯地眺望着山峦
起伏的世界和一望无边的密林
近处雾霭炊烟,远处夕阳河川
那是远方的远方,还是家园的家园?
山里的孩子们,有一种迷恋
前面闪闪烁烁,那么多未知
我站在你的身后,窥探神奇
握紧的小手,没有恐惧
因为我们的飞鸟,正梳理我们
钟爱的羽毛。我们共同见证的落叶
在我们嬉戏的小路边,越聚越多
那条远去的大河,满载着我们
发芽的意愿,蜿蜒于远山的一角
因为不能冲破阻碍,因为土地高起
或天穹塌陷,因为愈来愈稀薄的空气
和短命的四季,因为贫穷而沉重的街道
因为炭火已经燃烧了许多时间
因为太深的深夜,因为接下去的渺茫
因为希望早在失望之前来过
因为距离黎明,还有一个时辰
因为那只报晓的雄鸡,还在睡眠……
谁给我一份天赐,让我放它
在爷爷和奶奶们手心,让肿大的关节
变小,凸起的青筋隐退。谁给我
一个神奇,让时钟停住,风霜远行
让黑夜不再是黑夜,贫穷不再贫穷
谁给我一副汤药,让我成为山里孩子们心中
那柔软温暖的部分,洒进大山
潜入他们的血脉,走过他们的心灵……
时候不多了,在寒冬之前
大山饱尝日晒,暖意披满山坡
笑容挂在脸上,爱在石头上坐果
日子在它的尽头跳跃,如无意外
童稚在它天真的手上,开出花朵
当一切老朽枯败,请抱出我们的
孩子,让他的笑声如一只铜铃
在山峦间,溪流旁,众多风景的转弯处
甚至山羊的眼中,苹果的桠上
在我们梦到的每个梦里,摇响
痛苦的灵魂和幸福的灵魂
哪个可贵?
天浩大如房屋的圆顶
白云在湛蓝里闪光
锐利的鸟鸣如一柄利刃
洞穿我的左耳
割裂的天幕坠下日月星辰
在我右耳内摇动
我不得不坐正姿势
听凭双目被双手推开
看泥土枯黄,起身远行
昨天过去了
一只猫舔着嘴唇过去了
一场阴谋打着饱嗝过去了
一个存在扶着一个不存在过去了
一条狗过去了,牵着一条虚无
一个荒谬过去了,举着一本叫真理的书
一片阴影过去了,拖着更大一片阴影
今天也会过去
一阵风裹着树梢的寂静过去了
假设是一回事
它可以让一片枯叶永不凋零
现实却有另外的演绎
我盯紧一枚枯叶
用七天七夜的时间守候
却在睡着的第八日凌晨脱离枝头
此刻,我梦见过路者
谈论着永恒
由清澈变浑浊,一个人的
眼神,从单纯到溃散
是规律?反之,会不会构成
另外的法则?譬如
一降生就老了,一年一年
变小,最终缩回壳里
从清晨到傍晚
我坐在叫河流的水中
怀念晨露,难道是
为了在明天的草叶上
让它想起我?
当一些花开
另一些,在我们的作用下
枯萎。我们交换对咖啡的看法
搅拌的汤匙停在半空
词语却掉进彼此的欲念中
嗜好一致,我们在一壶茶的两侧倾谈
是什么让彼此密切,又是什么使
距离遥远?我们尝试不同的方式饮啜
却发出相同的回声,难道时间重复旋转?
你看我们忠贞不二的时光
按年份站在那里,像小学生
被老师的哨子驱赶,一个都没有掉队
忽然,下课铃敲响
人们一哄而散,以惊人的速度
遗弃了诺大的操场和明亮
如果再抬头
相信你看到的不只是蓝色
如果持续这一姿势
蓝色或许镶上了白边
这时候你蹲下
将看到蓝色的蜻蜓比湖水蓝
白色的花朵比湖水白
沉默不是固有的本质
从模糊到清晰
不在特定的时辰
无法选择时我走向我
步步紧跟的影子
余辉和地平线相爱
是傍晚散步中的假设
两手彼此靠近是昨天的事情
此时,我重写旧诗句
试图让它们握在一起
光与影之间
湖泊在自己的国里
知道了从什么地方开始
在什么地方结束
湖心的漩涡向内旋转并
沉溺于不老的面容
它在我昏睡的世间暗自明澈
稀世的花朵开在手心
携带致命花粉
掌纹沉默着指向自己
自己的国
美景与岛屿并存
倒映于一面或众多湖泊
之前和以后的来风
不曾松开忽冷忽热的光景
我和岛屿隔着
无数错乱的脚步需要调整
端庄的渡船由昨日摇来
又在今时端庄地远行
2024.7.16 山东
原载 阿龙书房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