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灭门 - 世说文丛

杜帝丨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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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几天回老宿舍,到我弟弟的小旅馆里坐了坐,看到窗外的大树底下,一帮老邻居在打扑克,小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我都不认识了。
弟弟说,以前咱们老铁路宿舍的,很多人把房子租出去了,东北人,农村人,在这里租房做买卖,我也不认识他们。
老宿舍的熟人越来越少了,弟弟近乎嘟囔地说,四哥,你知道吧?前几天大亮子的弟弟死了,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都不在了,唉,真让人难过。
我吃了一惊。
大亮子和我是从小的玩伴,我在好几篇文章里写到过,他在铁路边踢自杀人的头颅,后来发病;他最后在工作单位去世,事儿多了。怎么?他爸爸,妈妈,姐姐,还有两个弟弟,都不在了?真的吗?
我弟弟蹙眉沉重地点了点头。
记得大亮子妈去世的时候,正逢我们的铁路宿舍拆迁,这块地要建青岛最大的长途汽车站。附近的杭州路一号安置楼房先建起来了,立交桥也通车了,可是我们的铁路宿舍有一家“钉子户”,死活不搬,一片废墟里孤零零的一间瓦房,好像大海里的一座孤岛。
每一个从旁边走过的人,都会注意到,遍地的破砖碎瓦,凸起的唯一建筑非常扎眼。大亮子的爸爸就住在里面,屋里点着蜡烛,每天提着大桶晃晃悠悠去附近接自来水。

有一次我从这里经过,站在那里发呆,叔叔看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把我拽住,说小四你看看,我住在这里遭老罪了,他们逼我签字搬,给我掐了电,停了水,还派些人来捣乱,半夜往我家里扔石头,最厉害的时候,有人拿着枪进来了。小四啊,你说说,咱们成了什么社会了?竟然有人还有枪! 
我本来面对铁路宿舍废墟,有些黯然神伤,心里许多长吁短叹,一听大亮子他爸爸提到什么枪,吓了一跳,我赶紧回过神来,问怎么回事。
叔叔叹了口气,说那天半夜有好几个人把门给踹开了,一个瘦猴子端着一把长筒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说老头子,你他妈的不知死啊?我们老板不耐烦了,你再不走,我一勾手指,砰的一声你死在这里,烂了也没人知道!
我说叔叔你真厉害啊,就这样还不走。
叔叔说我也怕啊,可是怕有什么用?我还能活几天,操他妈的死了拉倒!关键是他们逼我没道理啊,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把我的房子拆了,为什么只给我两个套二?我户口都在这儿,也没其它地方可去,我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他们到哪儿去住?
叔叔盯着我,好像我能给他解决什么问题似的。我无言以对。
叔叔继续说,我们怎么过?本来这里平房搭个吊铺,胡乱对付也就过去了,可搬迁上楼,怎么凑付?人家有关系的,一弄就分他妈的好几套,有的分了七八套!我为什么就不能加一套,起码孩子结婚有个地方,我老了无所谓。我一直弄不明白,政府拆迁,怎么弄些黑社会的开道,还说什么老板恼了,政府里面也有老板?他们不是为人民服务吗?小四啊,你给我吆喝吆喝,最好在报纸上发篇文章。

我们正说着话,远处走来一个中年人,说施工重地,你们离开这儿。 
叔叔大声说,人家记者来采访,我就住在这儿,离开去哪?
中年人说采访最好和上面打个招呼。
叔叔说你快滚球的吧,你们派黑社会来治我,我不会走的。
那个中年人有些生气,掉头走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鼓励叔叔坚持下去?就怕鸡飞蛋打,原来的两套房子没了怎么办? 我那时候谨小慎微,在体制内不大敢说话,对大亮子爸爸的搬迁要求,心里还浮出“别和政府找麻烦、差不多就行了”的念头。
批评他显然不合适,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家困难时叔叔还帮助过我家。 我有些左右为难。
我吞吞吐吐地说,叔叔,你最好找找上面领导,我发篇稿挺难,而且人家也不听我的。
大亮子爸爸说,上面?哎呀,我想起来了,我棉纺织厂的车间主任,后来当了市领导,多少年没见了,那么我去找找他?
我说就是嘛,老同事肯定帮忙,市领导一句话,下面他们那一帮小蚂蚱,能吓得尿了裤子。
大亮子爸爸好像有了信心,说小四你到底有文化,知道的事多。我马上就找找老同事,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当了市领导,我也是出过力的,他不懂技术,是我给他撑了面子。十几年不联系了,他应该还记得我。我钉子户怎么了?开发商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坚决不搬!
 
后来问题很快解决了,大亮子家如愿分了三个套二房,钉子当然拔出来了,叔叔自觉自愿卷着铺盖离开,几个孩子围着他,叔叔昂头挺胸,一脸胜利者的表情。
我至今不知道是大亮子爸爸的老同事市领导给出的力,还是开发商草鸡了妥协认输。
大亮子家里几个兄妹搬进了新居,尽管房子还是不够住,但老人住在外面,据说是租的房子,租金由那几个住新房的孩子分摊。
我为大亮子家里兄弟姊妹感到欣慰,几间瓦房因为老爹执拗换来了带有厨房卫生间的套房,虽然这些所谓的套房非常简陋,但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时我听到了大亮子最小的弟弟安安,因为肺病死亡的消息。
听说安安得了肺癌,医生要他住院治疗,安安瞪着眼,问医生,住院以后怎么办? 医生说,做手术,切除,化疗和放疗,痊愈的可能性很大。
安安又问,得花多少钱? 医生说,至少十万八万的吧,没办法。
就因为这十万八万,安安离开医院回了家。
他向老婆孩子说,咱家里砸锅卖铁能凑多少钱?别为了我倾家荡产,以后出了院,还不知道我能活几天呢,去他娘的,咱不治了。
大亮子不久也死了,他和他弟弟安安差不多,也是查出了癌症,大亮子有医保,在医院治了一段时间,后来坚持出院,接着上班,不几天就在工作岗位上死了。单位给办理了因公殉职,家属拿了一块不薄的抚恤金。我前面说了,有散文还专门说过这件事,在此不赘。
大亮子的姐姐也去世了。她下过乡,回城后据说一直不容易,家里给她治病几乎家徒四壁。
剩下了家里唯一的老三。
老三从小就老实,一直不大爱说话,性格内向的很。他的媳妇也是我们老铁路宿舍的,两口子在外面开饭店,有一次我一个朋友请客,竟然就在他们饭店里,老三过来敬酒,吭哧吭哧地憋了半天,说作家哥哥,难得见你一面,咱们两家,关系不是一般。
我说那当然,真是门挨门的老邻居,都是从小光着腚长大的。
不料那是我见到老三的最后一面。据说老三死于肝癌。

大亮子家,原先红红火火的一家人,怎么说呢?长寿或短命,都是命;还有俗话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不能说这一家人灰飞烟灭寂然无声,铁路宿舍一些老邻居说他们是遭了灭门,外亲四散,没了中心纽带。
灭门?这个词儿很可怕,我在古书里看过皇帝下旨,什么满门抄斩。轰轰烈烈的现代社会竟然也会出现灭门。
至于中心纽带,我想,其实中心纽带在与不在,又能怎样呢?一个人,一个家庭,包括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宿舍,一个街区,一个城市,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存在与否,与地球转动,灿烂星河,有关系吗?
再往深了说,一切都是匆匆过客,一切都是虚无和荒诞。包括那些宇宙间的转动,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是的,毫无意义。

2020.8.24.青岛 原载杜帝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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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杜帝丨灭门》 发布于20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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