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老舍先生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得评委投票第一，奖项却遗憾地颁予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先生，原因为老舍先生已不在人世。这是无奈又无语的结果。也许诺奖评委们不晓得，老舍先生早在1966年8月24日因“不忍屈辱”，自沉于北京太平湖，即通常说的“自杀”了。诺奖不颁予死者。若老舍先生挺过“屈辱”，咬牙活过1968年底，或许那时，中国早产生了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无需再等近半个世纪了。但历史就是历史，不容假设也假设不得。
颇耐玩味的是碑文中那个“睡”字。大家知道，老舍先生二十二岁受洗成为基督徒，基督徒的人生观里没有“死”，只有“永生”观念，即肉体之死为永生之始。因此，基督徒对死亡的来临并不黯然和恐惧，而是喜乐平静地迎接。然而，基督徒在生命的自主意识中，只可被他杀却不可以自杀，此乃信条。老舍先生风趣幽默一生，最后自舍生命，作为基督徒，我对老舍先生的“死”或被称作的“自杀”感同身受。
说到此，话题当扯开一点儿。老舍先生作品中，有几个自杀形象，如《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茶馆》里的王利发，《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这三位的自杀有个共同点或共同的原因，即“不忍屈辱”。他们的命运似乎暗示了作者生命最后的选择，有人这样猜测，并视为作者自身的与生俱来的“生命意识”，这猜测显然忽略了老舍先生基督徒的身份或对基督徒的生命观了解不深。但是事情却就那样发生了，老舍先生投湖，并非他人推他下去，也不能将之归结为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他下去，因为他有意识地去做了，在那样做的时候，在那刻清醒的时间，我相信老舍先生清楚结果：那样的死是一种犯罪，得不到神的宽恕。这才是老舍先生生命的悲剧。
如何活着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死去——他选择了也许他最不情愿的死法。因此，碑文中，他说“睡在这里”，既是对时代的控诉，同时向世人宣布并未死去，自己不过睡着了。在“睡”的过程中，他祈求神的救赎，以便死而复生，死而永生。神当然宽恕了他。
一进黄县路12号的门，老舍故居的大宅直晃眼，许是太宽大的缘故，我想这位弟兄腰里的铜板还是满多的，掏得起租金。
老舍先生在后院练完拳脚，耍罢棍棒，冲眼前密林吼一嗓子龚云甫先生的老旦唱腔，一身汗渍，手拿白毛巾擦着额头，来到前院，见我也汗渍渍地立于当院，愁眉苦脸地瞅他愁眉苦脸的黑色塑像，便把毛巾搭上肩膀，有点儿像祥子拉车休息时的模样，冲雕像也冲我道：“闻一多那家伙是白的，我乌漆嘛黑；闻一多那家伙大，我的小，实在不公。”
我扭脸看他，不知然否，吃不准他说雕像还是别的什么，再抬头，脸仰如青蛙，看那让我垂涎的大得出格的故居，对长而高的立窗道：“二位总比梁实秋先生没那家伙好。
”老舍先生哈哈大笑，震得山坡的绿叶唰唰作响：“有趣，有趣，沈从文上山下山的，天天情书不断，也没那家伙，哈哈哈哈……”
他走近我，扯下毛巾，圈在我脖子上：“嗯，活脱脱一祥子，弟兄，擦擦汗。”
我撩起毛巾角，擦利索嘴巴，问道：“听说先生在青岛有憾事，可否告知一二？”“憾事……说不上憾事，若说一次没去近在脚跟的中山公园看樱花算憾事的话，只此一件。”
“海边，先生夫人说先生一次没去，可臧克家先生说陪先生去过，不知先生去过没去过，是自己偷着去过还是偷偷陪别人去过……”
“数来宝，嗯，像，很想唱一段，不过不是时候。海边，不知山上望见海算海边还是脚碰到海水算海边，总之都算海边吧，青岛就是海边，海边泡沫太多，泡沫太多，但——”老舍先生像忽然想到什么，“我们不妨去次中山公园观赏樱花，了却这非遗憾的遗憾，你陪我去，祥子拉车，如今我有钱，包了他的车。”
我蹙蹙眉头，指指秋风：“现在可是即将风吹叶落的秋天啊。”“不碍事，不碍事。”
老舍先生摆摆手，“樱花是生命之花，象征生命易逝，可随时开，随时谢，去了保管你看到樱花。”我纳罕他打得保票，可事情由不得我，老舍先生嘴角呼哨一声，朝院子西南角的祥子招手。
祥子一身黑打扮，车子也黑，不知是自生的铁锈还是故意涂抹出来的。祥子蹲在地上本无事可干，端详蚂蚁搬家，数阴凉一厘米一厘米扩大，听见招呼，立马起身，拉上人力车往我们这边跑，可怎么跑都似原地不动，与我们相隔的距离也不变，样子十分着急。老舍先生却不光火，只道：“祥子老了，越跑越慢了……我们过去吧。”
他牵了我的手，往祥子那边去，坐上人力车。他坐右边，我坐左边，有点儿挤，然后对祥子交待去处，祥子不搭话，抬腿就跑，可惜跑得太慢，如同踏步走，以这样的速度，恐怕得来年四月才能到中山公园，那时候单瓣樱倒是正好开放，正好可以观赏，一直观赏到落英缤纷，如雪盈地，说不定能拉一黄包车花瓣回来，撒满故居院落，白白的像丢了一地毛巾，当是别有味道。
趁这段时间，我摆弄擦拭相机，打算安安稳稳睡会儿……老舍先生却兴致勃勃地由裤腰抽出《金瓶梅》第二册，一句句琢磨，译成英文，想象着在英国出版的时候，劳伦斯如何恼怒地从坟墓中蹦出来。他那会一点儿都不严肃，嘴角叼个黑色幽默。
原载 李言谙
2022年12月12日 13:57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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