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照楼诗词稿》内含的丰厚、痛切的家国情怀,足以彰显其作者是点燃了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香火的真正传人。
但是不为尊者讳:汪兆铭后期诗词的家国情怀日臻升华中,总有一丝李易安悲切的情感意绪挥之不去,鲜有屈原、陈子昂、杜牧、范仲淹、苏东坡、辛弃疾、陆游、龚自珍等家国情怀代表人物悲壮的诗词中不乏傲世的豪气。
不过,在我看来,郁达夫的旧体诗并不逊色于《双照楼诗词稿》。郁达夫与汪兆铭两人的旧体诗涵有的思想艺术水平不相伯仲,可谓双峰并峙,同源分流。共同谱写了古典诗词的香火——现代旧体诗璀璨夺目的一章。
您看郁达夫的《钓台题壁》,当年就脍炙人口广为流传,九十年后的今天读了,不是仍然让人拍案叫绝、感慨万千?
不是樽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答:你是研究古典诗词的专家,所言自有高妙之处。能看出汪兆铭诗词的悲壮中缺乏豪气,可谓慧眼独具!老朽深受启发中感到“后生可畏”矣!
郁达夫的这首《钓台题壁》写得确实好!从古典诗词到现代的旧体诗,用典始终是诗人惯用的艺术手法。用典不仅拓宽了诗词的意境,也深化了诗词内涵的思想情感;在诗词原有的审美情操上又增添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中国的历史学家常说“以诗证史”,这是研究中国历史中一个不可多得的特殊现象:通过阅读诗词,来佐证历史上中国真实的生活风习与社会风貌。诗词中的用典为“以诗证史”提供了生动的例证。
所以有人说读古典诗词也是一种审美愉悦中的历史文化学习,何乐不为?
不过用典恰到好处者不多。陈寅恪是用典很多的诗人。但陈诗用典并非都很好,有的用典造成诗句语言的晦涩难懂,便成了诗词中的败笔。
《钓台题壁》中的用典,不仅意义翻新中恰到好处;信手拈来的“典”在诗句的水到渠成中,更显诗人巧妙文思付诸文字中的驾轻就熟,不能不感叹:郁达夫真乃大家手笔矣!
不过用典既是诗词中的亮点,也是诗词中的难点。难在对“典”的理解要入木三分;难在“典”入诗中的语言要自然流畅,给人一种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感觉。
当然写诗能用典者,必须是读书人,是读书很多的人。读书多了,潜意识储备中的语言就多,储备的“典”也多。用典时,恰到好处的“典”犹如炒豆般往外蹦跳!
此时诗人选“典”,自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天地。
像老干体诗人读书很少,用典时都是囊中羞涩,恰到好处的用典是不可能的;读书少,语言的储备近似“身无分文”,诗句中用典的语言驾轻就熟便很难了。
所以我多次指出,老干体诗人的诗词写不好,不是个写诗的技术问题,源头在读书太少! 《钓台题壁》诚如你所言,从头到尾内含着痛彻的家国情怀。
郁达夫旧体诗的语言,通俗、明快、流畅。这个语言特色,较之其他旧体诗人的作品,似乎更上一层楼。
诗人写诗,最难的是平淡中见深刻,这一点非语言造诣深厚、文化修养很高的大学者,难以实现平淡中见深刻的艺术境界。
虽然不能说郁达夫完善于这种艺术境界,却已接近这种写诗的最高艺术化境了。
古典诗词浩如烟海,能实现平淡中见深刻者十分少见。唯五代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完善于平淡中见深刻的艺术境界。李煜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堪称千古词帝!
问:但是,没有人谈过李煜词中的思想情感属于家国情怀。
答:家国情怀是中国文化中的精神财富。是中国文人高尚的思想情感。
但是家国情怀是世俗的,不是崇高的精神品质。崇高的精神品质是超越世俗的,都是信仰意义上的价值观。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李煜词时,有个总结很精辟:李煜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王国维的这个总结虽然有点拔高了李煜的精神境界,但是这个总结对于欣赏李煜词、研究李煜词,具有重要的借鉴启发意义。王国维之前从未有人从哲学的高度评价李煜词涵有的情感力量。王国维的这个总结,为欣赏李煜词提供了一个开阔视野的视角。没有这个视角,很难看明白:一个亡国之君的哀叹怎么会引起一代又一代读者持久的广泛共鸣?
所以有人说王国维的这个总结是打开李煜词精神家园的钥匙。
长期以来,诗话界对李煜词的评价总是停留在“亡国之君的哀音”这个浅薄的层面上做文章;所以无法解释:“一个亡国之君的哀音为什么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与情感力量”?
长期以来,喜欢李煜词的读者与诗话家,都说李煜在“天上人间”之后创作的词,发生了根本性的重大变化,李煜词的成就主要是“天上人间”之后的作品。
至于“天上人间”后,李煜词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惊世骇俗的变化?李煜词的主要成就为什么会出现在“天上人间”之后?王国维之前的千百年 中,众说纷纭,没有人说得清楚,没有诗话家能提供让人信服的答案。
诚然,说李煜具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精神境界与情感襟怀,是缺乏事实根据的。众所周知的是,释迦、基督对于世俗的人类来说,是一种精神诉求,一种理想追求,一种情感向往,一种人生的奋斗方向——但那毕竟是终生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
李煜虽然信佛近禅,却说不上是个完全彻底的宗教信徒。他不可能有释迦、基督的悲天悯人;更不可能有释迦、基督那种担荷人类罪恶的精神力量。
但李煜词确实发出了与人类产生强烈共鸣的心声。这种引发人类共鸣的心声是怎样产生的呢?
惜字如金的王国维仅点到为止,并未提供明确的答案。答案只能从李煜词中寻找。
品读李煜词可以看出,李煜并没有像有的亡国之君(例如宋徽宗赵佶)那样,用理性的头脑追念过去的帝王生活,用理性的眼光 审视亡国带来的阶下囚遭遇。而是用一种与人类相通的平常情感,咏叹自身经历的亡国之痛造成的精神苦难。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这种与人类命运一致的苦难,在李煜词的咏叹中,无形中升华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具有涵盖人类命运的精神力量。
明白了李煜词中这个极其重要的情感现象,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李煜词会在所有读者中引发强烈的情感共鸣。
读李煜词应该看到,唯其这种涵盖人类情感、统筹人类命运的词情、词意、词味、词风,才是李煜词广受欢迎、经久不衰的奥秘 所在;也是李煜词成为不朽的千古绝唱之根本原因。
如果说家国情怀是世俗的、具有人世间的相对意义;那么李煜词中表达的情感则是超越世俗的、拥有信仰意义上的崇高价值。
但是黄遵宪以降的旧体诗,虽然不乏优秀者,表达的思想情感却都是世俗的。即便是汪兆铭、郁达夫创作的那些领现代旧体诗风骚的优秀作品,涵有的也是家国情怀的相对价值。没有超越世俗、信仰意义上的普世价值。
这几年旧体诗在“弘扬”的歪打正着中迎来了新文化运动百年来的第一个春天。写旧体诗的人如过江之鲫,大陆年产旧体诗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然而好的旧体诗极其罕见。大陆多产的旧体诗不是文字垃圾,也是不堪卒读的“老干体”。
这也难怪,在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里,不读书是普遍现象,缺少起码文化修养的人们,也要舞文弄墨旧体诗,有点不自量力如鸭子要上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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