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问
村庄不知道你来这里
考古发现你来过
你的脚印被村西小径的黄泥复制
脚掌瘦长,脚心能窝一只鸡蛋
从挖掘的沉迹用逻辑推理
你擅长走路
在昏暗的深夜你朝更深走
背负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使命
你必须持续行走以便让它清晰
如同时间完成的一分一秒
将准确呈现给钟表
渴了,——你想
你不得不停在村口西南角一口水井边
当时晨曦初露,塍埒淡远
披长发的柳树还在摇篮里做梦
荆条丛勤劳的鹧鸪梳洗完毕,准备觅食
探头时望见你井中的倒影
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
渴望的眼神在凝视打水的嫚儿
嫚儿讶异地朝井内张望
望着望着咬住了下唇
双腮飞出暗红
那井人称西井
深不足米半,宽不足半米
一条小溪从村庄南台地泥丘而来
在嫚儿脚下弯了个弧形拐
又修直流去北面
嫚儿搬石块把弧形拐向下砌出圆柱形
村西便有了井
“渴了?”
嫚儿问井中人
年轻的两张脸在井水的镜面清晰
他咽口唾沫,点头
“渴了就说话。”
青年舔舔嘴唇,点头
嫚儿抓起绳子将瓦罐顺入井中
瓦罐碰碎了镜子
人影如鱼群被石块击中四散
青年抱住嫚儿递来的水罐
举高,仰脖,张嘴
溪水的瀑布浇向自己的嘴脸
不料双脚在鹅卵石上一滑
人和罐摔到泥地
碎裂声和嫚儿的呼声吓飞了鹧鸪
嫚儿先是惊,继而是喜
“你打碎了俺的罐。”
青年坐在泥巴上,点头
“你打碎了俺的罐,得赔。”
青年抹一下满脸水珠,点头
“罚你进村,给俺大
打三年水,你这个哑巴。”
“好甜。”他说
一亿年过去了
三条腿四个鼻子的峡山鲤鱼
打着秋风途径此地
从壮如牛腿的荆条根下的泥巴夹层
找到五片黑陶碎块和
一枚鹧鸪蛋化石
小学问
前冢子头小学离前冢子头村二里
左右两排各三趟人字顶红瓦房
中间铺甬道从南端进到北端
北端抵“探索未知,直达本源”影壁墙
南端辟大门设电动不锈钢栅
墙垛西侧两棵巨柳
提气耸肩长发垂过腰臀
对往来西坡的冢子头庄户人
每天深刻地凝视
李茂庄,前沙泊,后沙泊,前冢子头,东冢子头,西冢子头村的孩子们
来小学读书
孩子们读了什么,读的怎样
一棵柳树心知肚明
另一棵柳树也了如指掌
对于不可说的东西它们保持沉默
对于可言说的东西它们也保持沉默
沉默不妨碍柳树用阴凉和截柳龟
与孩子们结伴玩耍
甲辰年立冬日
女孩儿,女大学生,女研究生
随你如何称呼她
在前冢子头都叫嫚儿
嫚儿带上相机,走出校门
出门两步,转身
望了眼西墙垛“山东省普通高等学校示范性实习基地”铜牌
又望了眼东墙垛“山东大学考古实习基地·高密”铜牌
端相机使中指按下快门
“她中指按快门——”
坐在泥地里的青年胳膊挥了挥,喊
嫚儿捂嘴一乐:“磕晕了你,那里哪有门,
那是俺十年前栽的大柳树,木门。”
嫚儿听见鹧鸪叫
她几步走上小学门前
用力望才能望到头的麦地
麦苗青葱,透着蜿蜒溪流明丽的嫩绿
天与地,如此年轻,如此茁壮
多么好——
一粒麦粒死于泥土
就生出许多麦子
可那鹧鸪为何叫的如此凄惶?
“我的蛋,我的蛋……”
它从东飞到西,又从北飞到南
像一支被弹射离弓的响箭
果然一支箭飞过
嫚儿从相机视孔捕捉到它
中指迅速按动快门
中指比飞箭快
相机用真实性定格了一个虚无
不,一个梦幻
一个虚无的又真实的梦幻
一个夷人,一个中年男人,一个田猎者
奔下南台泥丘,他赤裸上身和下体
腰间围一条梅花鹿皮
上头长发飘飘,下头梅花点点
大步如飞,一步顶嫚儿几十步
酷似武打影片的慢镜头
那夷人左手持千年荆条弯就的大弓
右手搭芦箭,奋勇使尽千斤力
将野生水牛皮的弓弦拉出满月
芦箭从嫚儿的镜头“嗖”地飞过
飞过溪流,飞过沼泽,飞过沙洲
飞过水缘林,飞过稻田,飞过茂密的荆条丛
高扬的紫色花束
她浑身一紧,几乎闭眼
就听那鹧鸪气若游丝地惨叫两声
“我的蛋,我的蛋。”
镜头问
为了看清眼前之物
你需要一点点光
你从不以为一切恶都在黑暗中孕育
光明正大的行恶更可怕
清晰反而让人看不清真相
所以,你不拒绝把焦点虚化
你已经正确看待了眼里的世界
并且超越了正确这个标准
你相信不言的力量
迷恋于自己特有的沉默表达
甚至想表达那些你不可见之物
因此,你尽情捕捉
包括意外捕捉到那个跌倒的青年
你把他藏在了感光之处
你把所见都藏在了感光点上
以此确信那些以生命方式聚集的形状
让过去不死,逝者不朽
你快步走向前冢子头 242 号的原因
是那个正对院门的湾
湾不大,鹅蛋形,养了鲤鱼鲫鱼草鱼
野生了芦荻、菖蒲和藨草
苇莺贴水面低飞,鸱鸮安躲于枝梢
鸲鹆卷好一张桐叶笺,准备再一次远游
婆娑白杨林下鸡鸭鹅追逐觅食
湾西岸再往西七百米
是嫚儿每天打水的西井
于是,你构思一种日常的形态
一房,一院,一湾,一井
一父,一女,刀耕火种
只是缺了个青年,于是,那青年
携带一种淳朴善良的意义
绕过村南的壕沟泥丘,涉于沙渚沼泽
穿行在低洼潮湿的夷地原野
以口渴之名,在一个模糊不清的夏日凌晨
不偏不倚走到了那口叫西井的位置
清凉井水倒影着她的脸
你绕过湾,不断眨眼
定义并解释了与湾相关的记号
你相信它现在的真实性
胜过将来和过去的真实性
现在,你在距离 242 号院门五米处
准备对门楼、断墙、倾圮的房顶和
干打垒的屋山重新记录并阐释
说不清的,留给后来的镜头
你的认真出类拔萃
红砖墙体砌进去一块灰砖
你凑近拍出它表面的一个字
你识别不了那是个什么字
你相信不能识别便是意义所在
它直指古老和那些模糊的类人类时代
你换了个姿势
注意力集中到对开的大门
大门是木质的,你认出是楸木
楸木耐腐烂,左边一扇烂掉了三分之一
右边一扇完好无损,仿佛新的
你断定原配的右门早已腐朽
新门是后添加的
你上前检查枨与闑,验证判断
你发现门闩上挂着一把新的铜锁
有人开了铜锁
大门预留了一条缝
仿佛为了欢迎你
你探身进院,却似入了另一个时空
青年刚打来一罐水,放到杏树下
嫚儿由堂屋迎过来
抬手抹去他额头一滴汗
“慢点走,不用跑,你这个傻瓜。”
青年调匀呼吸,点头
饭好了
青年拿起锅台上的铝海碗
装满米饭,浇上土豆烩豆角
蹲到大门口,盯着
西湾翻腾的鲤鱼,狼吞虎咽
嫚儿风风火火追了来:“屋里吃,
还有蒸鹧鸪蛋和铁锅炖峡山鲤鱼,
你这个傻瓜。”
鲤鱼问
人类灭绝一千年之后
峡山鲤鱼掌管世界
目前,轻峡山鲤鱼最想要的是
由副专家晋升为正专家
轻峡山鲤鱼十分羡慕身边同事
重峡山鲤鱼因一篇“峡山水库与
一条泥鳅的互阐”而提拔
它自拟一个题目
“前冢子头村的人类的最后一天”
标题有点儿炫,它很满意
关键是,它工作的鲤鱼文化研究院
批准了他的项目请求
拿到经费,轻峡山鲤鱼用三年
从水库地下一万层的办公室
升到地面
地球由于失去了人的活动
自然生态逐渐恢复
处处山明水唱,草肥莺舞
轻峡山鲤鱼从四屯罐区上岸
顺便去了潘刘屯遗址
从潘刘屯到两县屯
从两县屯到尧头
从尧头到东张家村
从东张家村到西姚哥庄
从西姚哥庄到大村
从大村到草泊
从草泊到南曲
从南曲到杨家栏子
从杨家栏子到朱家集
从朱家集到前冢子头
由于峡山鲤鱼做到了
不以不知为知
从而进化到三条腿四只眼睛
走路飞快,从峡山水库到前冢子头
仅仅用了八年。时间虽然短
轻峡山鲤鱼却饱尝了山水
从所经之地的蛛丝马迹
轻峡山鲤鱼得出结论
此世界并不为人类所知
他们研究同类,以便
更容易地控制和残害同类
但人类已死,不应由鲤鱼评说
它从前冢子头南台地
就是泥丘开始考察
放眼而望,既不见丘
也不见陵,倒像一口铁锅凹下去
除了“山明水唱,草肥莺舞”
什么也不得见
这难不倒轻峡山鲤鱼
它从腋下撕下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鳞片
扬手扔进“铁锅”
不一会儿,升起一缕紫烟
起先像荆条结的穗子
然后上下拉长,旋转变粗
但见圆柱内的光体有了立体画面
竟是一亿年前某一天的场景
眉清目秀的青年走了进来
在泥丘的壕沟周围逡巡
他找到一把青铜锥刀
走到泥丘冢子遗留的磨石
磨出亮光,别在腰后
小心地左右看了看,出了画面
紫光又加强了
画面一位考古女生
或女研究生,在冢子头都叫嫚儿
她坐在深约米半坑内的马扎上
手握刮铲,轻轻又仔细
刮下薄薄一层黑泥
轻轻抖入身前一个铁斗中
轻峡山鲤鱼觉得那铁斗更像畚而眼熟
没错,正是它,畚箕
假如套上网子……轻峡山鲤鱼颤抖了
它想象一位祖先在网子里挣扎
遍体鳞伤后被扔进铁锅……
它闻到恶心的气味
闭上眼,将一只脚举到头顶
安抚自己不可遏止的怒气
它还是克制住了,赶紧睁开眼
盯着嫚儿的刮铲
铲下果然涌出一束蓝光
竟是一块鹧鸪蛋大小的宝石
轻峡山鲤鱼对蓝宝石没兴趣
它转身朝村庄的遗址走
大平原上,数百亩胶州大白菜
从它眼前一晃,被波纹渐长的沼泽替代
一位赤身的田猎者,拉满
手中大弓,一支芦箭撕裂空气
发出利器刮擦玻璃的响声
慢悠悠飞向画面之外的未知
可是很奇怪,那支箭,也就一袋烟功夫
飞翔着折回,直入田猎者的喉结
那位身高十余丈的好汉
张着嘴,大瞪双眼,没来得及明白
怎么回事,便向后仰去
空中飞起挂蓝宝石坠子的野猪牙项链
轻峡山鲤鱼向北过了东西路
入了村
它将腋下鳞片丢了出去
画面一个院落
显示门牌为“前冢子头 242 号”
人字形屋顶,干打垒屋山,青砖围墙
大门楸木做,敦实可靠
就闪出一位老者——其实不老
五十多岁,自从嫚儿被残害
他迅速老了——现在,他把大门
捏上了锁,向西出了村
没人再见他回来
轻峡山鲤鱼退回十字路口
犹豫着是否循着老者的足迹向西去
突然发现尚未被全身掩埋的石碑
它在石碑前后各吹一口大气
石碑显露,两面各写一首诗
朝南的一面写道:
“古老的传统托体于易逝之物
稚嫩的蔓菁叶,青色的麦苗
阡陌间迷离的苦菜芽
不为人道的野草仓促的一生
以坚定的到来循环一曲田野之歌
它们以自身的不变为村庄带来改变
以自身的改变为村庄带来不变”
朝北的一面写道:
“一个人死了
无论他多么伟大
这个世界都不会起皱
因为起皱是鲤鱼的特权
人称此状态为涟漪”
轻峡山鲤鱼惊诧于读到的预言
它决心向西寻找老者的踪迹
不一会儿,它来到自南而北流淌的小溪
它嗅到恐怖的杀气
快速扔出鳞片
紫光柱飞速旋转
画面由暗淡变清晰
一个十分朦胧的凌晨
青年悄悄移动到西井
举起青铜锥刀猛刺向打水嫚儿的脖颈
受惊的鹧鸪奋然跃起
硬喙啄进青年的一只眼
锥刀刺入鹧鸪的一霎那
硬喙又插入青年的另一只眼
青年嚎叫着,抱着头
疯狂跑离画面
嫚儿向东,向村庄
爬行了最后二十米
轻峡山鲤鱼在一丛荆条下
找到五块瓦罐碎片和
一枚鹧鸪蛋化石
它起身长叹
论文在它的某一鳞片形成
在它转身离开时
用中指按相机快门的嫚儿
跑出前冢子头小学
跑向麦田和蛮荒之地
美丽的鹧鸪在她身后盘旋:
“我的蛋,我的蛋……”
2024 年 11 月 19 日
原载 阿龙书房
2024年11月19日 17:20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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