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照进来一束荧荧的亮光,映在卧室里的穿衣镜上,再反射在我的脸庞。我能猜出这刻的时辰,定超不过凌晨两点。
是对面楼栋里的那户人家的灯光。自四年前搬到这里,几乎每次醒来的无眠时候,那道幽蓝的灯光都准确无误地从那边的窗口静静地照进来,映在卧室的穿衣镜上,直到天明。
我并不把自己的无眠归咎于那束灯光。只是从来没有如今晚这样令我感觉到好奇,好奇对面的屋主是一个怎样的人,逾千个日夜竟长持着这样的习惯。是工作所需,还是害怕夜晚的黑暗?抑或竟只是害怕一个人的孤单?
孤单。一定是和我一样害怕孤单。我给自己,给对面那户亮着灯的人,主观地下着这样的判断。原本,我是习惯了孤单的,习惯了每天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屋子里,静静地向着窗外,凭眺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物,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发着呆。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是思绪最为忙碌的时候。我常常聆听自己和自己内心的对白。我常常聆听到自己和自己的争吵。更多的时候,我聆听到的是自己对自己的怜惜和姑息。我还常常聆听到有人细微而纷乱的脚步声,在心头悄悄掠过,终戢影在灵魂深处最幽邃的角落。
从来没有如今晚这样令我感觉到孤单。心仿似遗弃的秋凉团扇。我听不见自己和自己内心的对白。所有纷乱的思维全被那个叫作孤独的声音覆盖。我凝望着那束不请自进的灯光,好半天,回味起睡里做过的梦。我梦见自己不停地咯血,我梦见周围的人们纷纷惊恐地因我躲闪。
记得多年前一如今晚这样相同的心境里,我曾做过一如今晚这样相同的梦。我想我并非后怕许多年前曾染上的那场可怕疾病,而只是,那种窒息般的袭上心头卷入梦里的孤独感。
已是很久没有再体尝到的孤单。
有一句很流行的话说,没有比行走在茫茫人海中更感觉到孤独的了。可我并不认同,或者只是,生活没能给我那样的情绪体验。尽管,我也常常一个人,穿行在茫茫人海里,穿行在无数熙来攘往的陌生面孔之间。但那种孤单几乎同样写在每个于茫茫人海中穿行的人脸上。当每个人的脸上都镌刻着同样的落寞,当我们的孤单仅用着那些和我们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作对比参照,我想,我们那些所谓的孤单其实算得了什么。
我体味到一种孤独,是在和好朋友之间的相处中感受到的。这样的好朋友在现实生活里好像还不少。我们仿佛无话不说,我们谈天侃地,我们谈论着我们熟悉的一切,我们谈论着房子,票子;我们谈论着家庭,谈论着丈夫,孩子;我们谈论着花边新闻,谈论着那些永远进不到我们生命里来的人和事,那些和我们有关无关的俗世的一切。可是,这种对话犹如隔靴搔痒,我们却永远谈不到心。换了任何其他熟人,甚至某些有“话痨”习惯的陌生人,这种交谈照旧可以进行。
我还体味到一种孤独,同样是在和好朋友之间的相处中感受到的。我们同样是聊天侃地,无话不谈,谈论着所有——一切的熟悉,一切的陌生。我们摒弃浮华的物欲的东西,更热衷走入对方的灵魂深处探赜索隐。当然,我们彼此是在用真诚交换真诚,以心交换心。可我们其实都是在依照自身的生活经验而各自固执于自己对事物的观点,当愈是深入了解对方,发现的却是愈益的地陌生。我们最终谁都无法说服谁,谁都无法真正理解谁。我们所谓于对方的理解,更多的只是一种基于友谊的包容。这个时候,厘不清理解与包容的天平上,该如何将重心偏移,丝毫的差池都会将彼此陷入长久的缄默。
当那种孤独感不期而至的时候,我们才能深刻地感受到“默契”两字是多么难得和可贵。彼此静静地,无须多言语,对方的抬手,投足,都能了然于心。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我们的生活里,总是充满太多的是非怨怼,进而是由这些是非怨怼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人与人之间总是隔着一道心的篱墙,越不了,跨不过。
但我以为心的篱墙并不那么可怕的。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其实都建筑着这样一道篱墙,或高或矮,或深或浅。每个人的篱墙上都盛开着善意的鲜花,也生长着防备的棘刺。我想,那个能绕开篱墙上的棘刺成功采摘下鲜花的人,定是能与你产生默契的人。
如果害怕孤独,如果想要穿越那道心的篱墙又免受棘刺的划伤,那么,就只在那道心的篱墙外的不远处,在一个彼此尚可聆听到对方的位置站定吧。不走远,也不必太靠近。如同对面楼栋那户和我仅隔着两个窗口的距离的人家,就让那夜夜亮着的灯光成为我永久的谜。我愿意相信,孤独只是偶尔的插曲,生命会因为有了那些篱墙而更加充满着精彩与瑰奇。
原载 美鸿文学
2021年6月22日 00:00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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