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的女儿为母亲选择了一些母亲喜爱的文章,都用大号字打印装订成册子,是为了给母亲解闷。我们六姊妹全住在青島,每天都来看望老母亲。有一次,我走到楼下,院里一个八十岁的大姨说:你家今天来了三个女儿看你妈!眼神与话语里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我闲下来,常常坐在床边与她聊天,母女之间有太多的话题可以聊。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起,既然母亲非常“恨”婆家,当初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呢?我想,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母亲对婆家的“恨”也渐渐淡了。
很多年了,没再听母亲念叨与“小婆子”(我的亲奶奶)有关的话了。再谈起这件事,母亲的情绪已平静多了,按说不该刺激她,我的姐妹对我问这些事还是颇有微词,很怕引起我母亲的伤感,因为所以八个儿女里只有我一人问起,不过母亲最后把她多年“玩具”和她保有的东西全给了我。
母亲叹了口气说:“唉,你爷爷当时还不是看上了我们家的名气!你们张家在当时也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在青島、潍坊,什么样的找不到,偏偏跑到北京来求亲!而我们陈家当时已经没落了,和你们家没法比。你姥爷又在北京做事。你爷爷就通过他妹丈,也就是你爸爸的姑父(他是状元的儿子)到北京去找你姥爷提亲。那个媒人在当地有地位,爷爷为的是对姥爷的尊重。”
“而且啊,你姥娘也是从张家嫁到陈家的。其实我是嫁给了自己娘家的侄子!我和你爸爸是没出‘五服’的表哥、表妹。你姥爷姥娘一辈子和睦,我就没见他俩吵过架。你姥爷对张家了解得很清楚。你姥爷后来说,我看孩子(我父亲)也很好,尤其是你爸爸的钢笔字写得非常好。就应了这门亲事。”
我插话问道:“那你结婚前没见过俺爸爸吗?”
母亲又叹了口气,说,“唉,他们大人商量着怎么也要见一面。那天你爸爸坐在客厅,正面门口放了一架屏风:告诉我去看看你爸爸,那时候害羞,走过去,我只在帘子缝隙看了一眼。“
母亲说到这里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我也不敢再追着问她当时的感觉。
姥爷、姥娘与大家庭分开后,第一次办如此重大的事情。面对如此富有的亲家,他俩确实感到了一定的压力。他们心里也明白,虽然名声在外,但现在大不如前了,手里最能拿出手的也就是姥娘嫁过来时的首饰,以及姥爷分家时得到的一些古物(当然青铜器是不能当嫁妆的)。
当时社会上把富人也分为几等,一等家庭是收藏古董的,二等人家则是拥有金银土地的。
母亲回忆说,她听父母商量陪嫁时,姥爷对姥娘说:“我从老家带来的那个宋瓷壶,还有汉玉带钩,这两样就好。”姥娘当时一声不吭。母亲还以为姥娘不舍。后来姥娘告诉母亲,她在收拾箱子时,把那把用纸包着的宋瓷壶放在桌子上,结果你哥哥进来翻看这些东西时,不小心把壶碰到地上摔碎了。你姥娘怕姥爷会责打你哥哥,就赶紧把碎壶包好又放回了箱子里。等姥爷要看这个东西时,姥娘还得装作不知道是怎么碎的。
姥娘从娘家带来的首饰,任由母亲挑选。姥娘家也是张兆栋的后人,同样出身于封疆大吏之家,外官也是做到最高级别了。所以姥娘从娘家带过来的首饰也是不是平常人家的东西,平时很少见到的。母亲的珍珠都是野生的,要想配成一个手串加项链也要颇费工夫。母亲的宝石手串,每一串都是用珍珠把红绿蓝宝石各围一圈做成的,此外还有象牙宝剑、英国进口的黑漆首饰盒。那个首饰盒乍一看长方形、一尺高,乌黑油亮,盖的上方还镶嵌着罗甸,有一个精致的金色拉手。一提拉手,就会出现好几层,第一层是镜子。底下几层是母亲从小到大收到的礼物,一些玉雕的挂件之类,金银手串戒指十几个。只有四个红羊皮箱是当时买的,母亲四季的衣服都是姥娘找当时最好的截缝做的。
因为母亲家号称“万印楼”(拥有一万方古图章),所以陪嫁自然也少不了名贵的古章。姥爷特意挑选了两方“天黄”印章作为陪嫁。
而为父亲准备的礼物则是一方端砚、用红木盒子装着十八块古墨,每块古墨上雕刻着一个彩色罗汉、几套历代大儒的诗集、一副汉代古玉带钩,还有先祖陈介祺亲笔题字的扇子、恭亲王的字画册页。这些东西都用一块蓝灰相间的格子丝绸包袱包着,还用一个古代犀牛角、手工制作成别子别着。
然而,这个温馨的大家庭出来的孩子,却不知道人性的复杂与艰险。姥爷姥娘用尽心思为女儿的日后生活规划着,准备了如此厚重的嫁妆,却唯独没有教她世俗的、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能力。
趁母亲高兴,我又问一个从不敢涉及的问题:“那你没和我奶奶争吵过?”母亲面带吃惊地看着我说:“没有呀!我俩从没争论过,也没有翻过脸。那时候,只有他们说话的份。”
我不敢再多间。这是母亲的一个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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