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研究者忽视商王族与古代神话的依赖关系。须知商王族的统治的合法性，基本依靠着神话传说。而且许多有关的神话，大概都是商王族自己编造或篡改过的。
本文就是玄鸟神话的起始的探索。
我年轻时候曾翻译过《诗经》之《陈风·墓门》和《豳风·鸱鸮》及《邶风·旄丘》，并发表过了，现在年龄大了很多，也不乐意重彔旧作，干脆再重新翻译这些诗歌一遍。《墓门》《鸱鸮》里面的主要叙述对象的“鸟”都是猫头鹰，但却是寓以决然不同爱憎，绝然不同的感情。“旄丘”的“丘”，指的是住地、城邦，在商代“丘”字一般指的是城池，这时代的城池就是人工堆筑的大土台子；人们在这种大土台子上聚族而居。如《易经·涣·六四》“涣有丘”、《易经·贲·六五》“贲于丘园”的“丘”都是指这等大土台子。“旄”牦牛尾装饰的旗帜。“旄丘”就是和旗帜一样抖动的住地、城邦。“旄”借代旗帜。《旄丘》是商遗民的牢骚。邶之地区，本是商王族的势力范围，周武王灭商之后，商王族守祀人武庚伙同周王族监视他的人叛乱，周公旦剿灭了叛乱，在捣毁三星堆商王族太阳神庙的同时，将殷民七族分封给了参加平叛的贵族。户籍分封给邶地周贵族的殷遗民，作《旄丘》以抒发牢骚。“流离”鸟，就是猫头鹰的别名，“玄鸟”是商王族的图腾鸟，猫头鹰是“玄鸟”的本鸟。
“玄鸟”不仅生了商民族，还生了太阳月亮和个节气、气象现象的神灵。
《陈风·墓门》译文：
伏羲女娲后代公墓的门道，用斧头把围护的荆棘劈了；
那个不肖子孙的心眼不好，举族的老少有谁不知不晓。
希望他能自觉地幡然悔悟，哪知他竟然一直不曾开窍！
墓门有作为图腾树的檀树，是猫头鹰祖神栖息的去处。
那个不肖子孙的心肠不淑，守着祖神唱歌把他来教育。
可是他怎又能听得下劝阻，太阳子孙竟有这样的孽畜！
（原文：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
伏羲女娲的后代被周武王封到了陈国，陈国的图腾树是檀树，图腾鸟仍然是猫头鹰为本鸟的玄鸟。玄鸟是它们的祖神。
《豳风·鸱鸮》译文：
猫头鹰猫头鹰你这恶鸟，你把我的心肝囝囝啄叨，不要再毁我破旧的窝巢。我白白的一生辛苦操劳，今为被吞吃的儿子哀悼！
趁老天爷未曾布置阴雨，啣一些桑树的老皮根须，忙将窗扇门户修修补补。 你们这下流得意的刁民，可能还会把我趁机欺辱。
我双手疲劳到阵阵抽搐，我采捋苦菜以备来果腹；我蓄积些茅草以当被褥。我上火的口角疮疖痛楚，因为我没有像样的房屋。
我的羽毛已经零落似无，我的尾巴已经枯槁将秃；我的巢穴还是不够坚固，在风雨中还是飘飘摇摇。豳地生灵只能悲哀号叫。
（原文：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殷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杜，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之哓哓！）
这是周民族受到商民族的欺凌的哭诉。商民族依仗着特权权势结帮拉派，其势头简直就是一只凶巴巴的猫头鹰——中华民族把猫头鹰看成凶鸟的历程就此开始。
《邶风·旄丘》译文：
堆土筑成城池上的葛蔓，竟然一条条的抖动不安。叔叔伯伯这些亲人探看，为什么会好多日子不见？
他们到了什么地方，盘旋？一定有了更密切的伙伴。亲人为什么长久不照面，难道被迫不得已地扯散！
狐狸皮的外套蒙蒙茸茸，哪有旅车不向东方开动的？叔叔伯伯啊可想我不曾？你们的心和我的心不同？
我们顷刻变成下贱的人，我们是高贵的玄鸟子孙。叔叔伯伯我为流离贱民，难道你们竟然充耳不闻。
（原文：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以往翻译似乎不知道夏、商、周时代的城池就是一个人工堆筑的大土台子，更不知道“流离”是猫头鹰——玄鸟的别名，“天生玄鸟降而生商”，商民族认为自己是猫头鹰下的蛋孵化出来的，商民族被分给了周贵族，一下子由王族变成了下等贱民，本诗就是分到邶地的商民族心理落差的产物。玄鸟又有名字叫“流离”，原翻译者大多不知，所以我将“流离”翻译成了“玄鸟”，实属无可奈何。
商王族的祖先，老祖母女娲，老爷爷伏羲，本是少昊之后的重氏和颛顼氏之后的黎氏组合而成（颛顼氏也是少昊氏的后代）。
按古老的文献记载，颛顼氏尚在母系社会时代就从少昊氏分裂而出，所以颛顼氏保留了龟鳖图腾崇拜的习俗。似乎母系社会都崇拜过龟鳖和猪，因为龟鳖都善于产子，如龟鳖下蛋数量之多，堆积之多，似乎往往超越了龟鳖自身体积，再如中国原产母猪生仔，甚至一胎四十多只。因为原始社会，需要大量的生产力，生孩子就是生生产力。所以少昊时代就崇拜龟鳖和猪。我们的老祖母希望自己像龟鳖、猪一样的生产能力。
到了商代，商王族图腾崇拜，龟鳖、猪崇拜都保留了下来。
然而商王族为什么主图腾崇拜是玄鸟和龙呢？
现代学界似乎都承认大汶口文化的主要的民族集团是伏羲女娲一族的同族婚。但是大汶口文化只有到了末期才出现了猫头鹰装饰，而大汶口文化盛世，其典型的祭祀器皿鸟鬶（祭祀太阳的），为什么是水鸟的变形，而不是猫头鹰的象形呢？
而按文献记载，女娲氏的玄鸟崇拜来自少昊氏（见《左传·昭公十七年》）。而承袭玄鸟崇拜的猫头鹰却来自红山文化的图腾崇拜。如此我们稍一梳理，就会得到这么一个现象：
1.北辛文化白石村类型时代（距今7000年左右）有少量的猫头鹰形象的装饰物出现，但并不是主流。
图1 赵宝沟文化的龙——龙头是猪首（蛇躯）与鸟（鸟翎羽）异质同构之玉雕
右图龙头是猪首。猪首和蛇脊背上的雕刻是鸟翎羽
图2 左图是猪首、猫头鹰的毛角、蛇躯异质同构的龙
右图是猫头鹰毛角和蛇躯的局部处理
2.赵宝沟文化（公元前5200年-公元前4400年）这时形成了中国龙凤造型特有的“龙中有凤、凤中有龙”时代（图1）。这时正是伏羲女娲的龙凤为主的主图腾形成时代；这时的凤鸟还不时以猫头鹰为本鸟。这时的猫头鹰形象偶有出现，但是猫头鹰为本鸟的凤鸟，它和龙还没有普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发生于公元前4400年-公元前2500年的大汶口文化虽然也接受了“龙中有凤、凤中有龙”造型观念（如象征凤鸟的鸟鬶身上以绳索纹、竹子纹借代龙），但一开始并没有猫头鹰为鸟鬶的鬶体，龙也不是直接的龙体与鸟鬶异质同构（这里为了叙述清晰，暂且不论其原因。待以后拙文再论）。
图3-1 是猫头鹰爪子抓着太阳的形象
图3-2 猫头鹰翅膀上象征龙的连续性“×”纹
图3-3 猫头鹰生着两个人类的乳房，以象征女娲氏
图4 猫头鹰头和鱼鳍（龙鳍）、蛇腹甲异质同构的玉雕。这是伏羲女娲连体像
3.红山文化时期（公元前4600-公元前2800年），猫头鹰和龙都单独出现了，也就是出现了“龙中有凤、凤中有龙”的造型现象（图2）。这时的凤鸟有爪抓太阳的现象，说明猫头鹰已经成为驮太阳的太阳鸟（图3-1）。猫头鹰翅膀上有代表里的连续性之“×”纹（图3-2），有的猫头鹰造型出现了女人双乳，显然这双乳是女娲氏的象征（图3-3）。这时龙的形象，已经明显的是猫头鹰的毛耳、猪的头、蛇的身子一起异质同构。更重要的是，这时出现了猫头鹰和鱼鳍（龙鳍）、蛇腹异质同构的伏羲女娲的合体图腾像（图4）。
图5 山东龙山文化的鸮鸟纹陶鼎。玄鸟纹象征玄鸟头的陶鼎足
4.山东龙山文化时代（公元前2500年-公元前2000年），在大汶口文化（公元前4400年-公元前2500年）的末期，猫头鹰象形开始出现，至山东龙山文化时代，猫头鹰为装饰的现象普遍出现，这时的三足鼎，几乎成了太阳鸟的象征（图5）。
猫头鹰是老鼠的天敌。农业生产的收入是粮食。老鼠是生殖力极强的动物，偷吃粮食，需要抑制。猫头鹰是老鼠的天敌。猫头鹰崇拜大概是农业文化发展壮大的产物。“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也许是因为到了发展农业的时代，沿海可耕田少，其颛顼氏为了生存容易，从少昊氏生活区迁到赵宝沟文化发生地一带，经几代人的努力，又有迁回大汶口文化一带的人群，就像清末山东人“闯关东”、到改革开放时代又有人回到山东一样。也是猫头鹰崇拜终于在距今5000多年以后重新又从红山文化地区回到了大汶口文化地区，成为代替翳凫类凤鸟的凤鸟（图5）。到了夏商，猫头鹰隆重地成为凤鸟图腾。《楚辞·天问》：“鸱龟啣曳，鲧何听焉？”“鸱”鸱鸮、猫头鹰，这里似指女娲氏的猫头鹰图腾，“龟”，这里似指女娲氏继承的颛顼氏龟鳖图腾。鲧是黄帝氏的孙子，他来到黄河中下游地区要“平治水土”，面临着颛顼氏之后是女娲氏的统治之权，他听从谁的呢？他当然谁的他也不想听，所谓的“不听帝命”，自己任性地建设他的“堙”土而成的大土台子。
图6 大禹毁弃的猫头鹰纹祭祀器皿。它的尾巴下，有象征女娲的女性阴户
我曾去石峁遗址之帝舜氏建的太阳神神庙（公元前2357年左右）去考察，因而知道当地的龙山文化及大汶口文化，崇拜猫头鹰——图6这是石峁遗址博物馆仿制的玄鸟纹罐，是大禹毁坏的帝舜氏祭祀伏羲女娲太阳神庙里的神器，猫头鹰的尾巴下面有一个人类的阴户，显然这是祭祀用容器，是祭祀女娲的图腾神像（图6）。神庙可能是帝舜氏建筑的，在这件神器尾部两侧，有两个小小鸟翅膀，这是帝舜氏政变帝尧氏的文化印记。帝舜氏政变了黄帝氏的后人帝尧氏，顺便把大汶口文化、山东龙山文化的鸟翅膀带到了黄帝氏的民族集团当中去，这是应该注意的。
图7 陶寺遗址出土的帝舜氏祭祀用的一头双身龙龙盘
在陶寺文化（陶寺文化公元前2300-公元前1900年）遗址博物馆，我们看到了比较具象的龙纹陶盘，由是我知道了商王族龙崇拜的开始可以以此为之参考（图7），同时我知道了商王族崇拜玄鸟图腾至少从大禹毁弃祝融氏太阳家族神庙就已经肯定了。
图8 商王族的青铜玄鸟祭器
图9 可爱的猫头鹰（中国画）。林风眠作
夏后氏大概崇拜熊。据《左传·二十九年》记载，到了夏代末期，也许是为了“统战”需要，帝孔甲曾经模仿过帝舜氏豢龙，换句话说，他发现炎帝氏龙崇拜非常有凝聚民族的功能。但夏朝终于被商朝灭亡了。于是商王族用青铜铸造了许许多多猫头鹰（图8），就像海岛上铸造了大量的青铜总统像一样。俱往矣，玄鸟图腾过了时，终于在周民族的恶性宣传下成了恶鸟，而且恶鸟之恶进入了民风民俗，直到林风眠、韩美林等画家的宣传，猫头鹰才在青少年一代心里平了反（图9）。
王晓强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