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我去办公室跟班主任要书:“那本书是我借邻居的。我应该还给人家。”
结果被这个军官老婆班主任骂了一顿“看封建社会的毒草”。我很生气中表现出不给我书,就不走的样子。旁边的音乐教师问我:“借给你书的邻居是干什么的?”
我只好如实回答:“是我叔,他是工商联主任。”
班主任一听,眼睛睁大了问我:“他在哪里上班?”
我只能笼统地说:“他在城里上班。”
班主任没说什么把书给了我。我没给她敬礼,扭身就走了。
事后有一天音乐教师特地叫住我问:“你喜欢李煜词?”
我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能看懂李煜词吗?”
我说:“看不懂。”
音乐教师继续问:“看不懂为什么看?”
我说:“因为喜欢。”
音乐教师再问:“你喜欢书里的什么?”
我回答:“说不上喜欢书里的什么,就是凭感觉喜欢。”
音乐教师似乎有点高兴地问:“你读了李煜词有种什么感觉?”
我有点难为情地道:“每次读李煜词总是有种想哭的感觉!”
音乐教师听后表情有点变化:她的眼睛开始放光,脸上的表情肌与鲜红的嘴角在微微地颤动。显然是满意的微笑。于是她有点鼓励我:“说明你读进去了,摸到了李煜词的精神主脉。”
音乐教师这句话我当时听不懂,不过我知道她说我“摸到了李煜词的精神主脉”是句肯定我的话!我当时奇怪:音乐教师怎么懂李煜词?她比语文教师班主任强多了!班主任不让我读李煜词。音乐教师却很关心我读李煜词!
最后音乐教师抚摸着我瘦小的肩膀温和而又严肃地说道:“以后不要在学校里看李煜词的书了,可以在家里看。你明白吗?”
我带着母亲才能给我的那种感觉,望了一眼音乐教师:音乐教师很美!她的眼里不但没有班主任的那种凶光,有的是一种温馨与真情。这样的眼神班主任从未有过!是我生活中很少见到的多么动人的眼神,让人一阵暖流中过目不忘。
一九五七年那个多事之秋的一天早操后,全校学生集会,校长在会上宣布:音乐教师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
不过音乐教师没有出现在操场上。校长也草草了事宣布散会。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很沉重:无论如何想不通,善良美丽的音乐教师怎么会是右派呢?
第二天课外活动取消了,全校学生集会在操场上学唱《反右歌》。
台上弹风琴教唱《反右歌》的,恰恰是右派分子音乐教师!那情景过去六十多年了至今历历在目:音乐教师衣着打扮很整齐,不失一贯让人回头多看几眼的高雅风度。只是她那张温和美丽的脸,此刻变得苍白!
她弹着风琴,嘴里唱一句、学生跟着唱一句:“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说好话,背后搞破坏……”
如此堪称残忍的一幕,虽然过去六十多年了,仍然清晰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如今我也阅尽社会的沧桑,尝尽人间的炎凉,见多了中国人最不缺的是:对同类进行肉体摧残的花样繁多外,还有进行精神折磨的本领堪称高超。
小学毕业后我上中学时,才知道音乐教师的丈夫是这所中学的地理教师,一位学识渊博的“地理大王”。但他也是右派。据说音乐教师是受丈夫的牵连,理所当然地成了小学里的右派。
退休后,我重读李煜词时,又想起了音乐教师当年问我的那些话。此时我已经研究过李煜词的精神主脉:悲叹自己沦为亡国之君的遭遇中,体现了人生的苦难命运,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咏叹,获得了读者永恒的思想共鸣!——这是李煜词持久地深受读者欢迎的根本原因。
至于李煜词为什么能咏叹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命运,这个问题我在有关文章中做了非同王国维“赤子之心”说法的详细论述,这里不赘。
不过今天回忆起当年音乐教师与我的那次问话,倒使我有这样的顿悟:人文上的问题,特别是文学艺术方面的问题,一般的不会像数理化及科学上的问题那样有明确的答案。
我回答音乐教师“仅凭感觉喜欢李煜词”,并非幼稚的回答,而是实事求是的心话。今天看来是符合人文特性的回答:感觉不仅是读者欣赏中的不可或缺;更是文学艺术家必须具备的天赋。只是文学艺术家的感觉叫善感罢了。
人有时听一支古典音乐感觉真好!你若问“好在哪里”?往往又回答不上来了!
我在一次古典诗词讲座上吟诵范仲淹的 《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全场听众鸦雀无声,当“将军白发征夫泪”的尾声在大厅里袅袅飘荡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于是我问听众:“这首词好在哪里?”听众都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其实听众都说范仲淹的《渔家傲》好,也是一种感觉。至于好在哪里,都在感觉里。
我第一次看到吴冠中的江南水乡画时,不由得惊叹“好!”
持画人问我好在哪里,我一时语塞,答不上来!其实我这个美术外行也确实说不出“好在哪里”,但我说的是心话,不是逢场作戏。这种心话就是凭感觉说出来的。感觉在人文领域里很重要,文学艺术家应该喊“感觉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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