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冬月二十三
娘过世周年祭
上午外甥拉我回南李村
片刻功夫,纸扎化成青烟
金条、金锭、高楼、别墅和高头大马
化成青烟。母亲
不再朝屋顶的青烟张望
也没有在竹纸的青烟里向外张望
那生命回到一切事物之外
不是空,不是无
她没有了
中饭我吃得既快又多
打定主意用这个午后上草泊
拍刘连仁纪念馆
高密人都知道刘连仁
他被鬼子抓到日本的北方挖煤
这个冬月,村西的田野
是一碗平静的白水,素淡而通透
顺光看,麦苗在大冷的天
绿成了温暖的湖泊。逆光看
杨树林不再呲咧白牙,披上了暖衣
娴静如邻家的女子,一排一方
阵容秀丽,因掉光了叶子
腿夹得很紧,双手护住前胸
尽力向麦苗挨近——这个午间
我没有去树林子的打算
我停在村西的泥道上
拍了碌碡,它埋在沟里
这是个不错的意象
事实上碌碡不该跑来沟里
即使来了,也不用把自己埋了
幸亏我来的算及时
它才埋了个半身。如果整个身子
都埋土里,就不见了
我为它拍照片,示意找到了它
它应该高兴的。它晃了一下
那幻觉不是来自我自己
而是碌碡的
故事发生在冬天的麦地里
我这样想。走进一大块麦田
踩着青绿的苗子,我发现
今冬的小麦旺长了,得镇压
我的农人出身的腿脚不再服从诗人
思维的支配,要把整块麦田
(超两百亩)踩完
喜鹊飞来,绕着我盘旋
一个说“他不会干活”
一个说“看样子好多年没干了”
一个提醒我“用点劲儿”
我已经喘粗气了
“莫打趣,该干嘛干嘛去。”
一个喜鹊,个头最大的
翅子最闪的,落到我面前
歪头,用那只双眼皮的眼珠
瞪我,又抬脚指指相机
“不是去草泊吗?”
“对呀,我差点忘了。”
“快去吧,我们替你压麦子。”
“你们?压麦苗?”
“你别瞧不起喜鹊。”
“俺们不是一般的喜鹊。”
“俺们是喜鹊中的喜鹊。”
“可别瞧不起喜鹊的重要性。”
“可别瞧不起喜鹊的重量。”
叽叽喳喳完全扰了我对喜鹊数量的判断
也许四五十只,也许更多
他们喊着号子,竟把
沟里的碌碡扒出来,抬来麦地
有的前面拉,有的后面推
有的飞到碌碡顶上
倒着往后踩
碌碡滚动了,像根猪大骨
麦苗被碾压进土里
顾不上许多了
我赶忙上草泊跑
故事发生在麦田和树林的连接地儿
我跑着想,路过林缘
“跑有什么用,
你踩了我的窝,
我的窝被你踩坏了。”
我急停,刹车惊起一阵子尘沙
一个鹌鹑,像个老鸨子
唉唉哼哼的,一手捏着鼻子擤
一手捋了捋鬓角的白毛
“岁云徂矣心内伤我将击鼓君鼓簧日月不知落何处令人引领道路长去年此夕旧长县红装绮袖灯前见梅花彻夜……”
不懂她念什么,不理她
继续朝前奔,鹌鹑唉唉哼哼,跟着我
跟到大口井旁
我住了脚,看着她
“你得签好卖身契再走。”
“你得签了卖身契再走。”
“好,我签,只是你别再跟着我。”
“当然,不卖身也可以,
明年夏天赔我两斤鸡爪草,
三斤草墩子,五斤马唐,
加一捆秋花柴,三根高粱杆,
都要草泊里的。”
握着她递来的笔,我说
“草泊不产高粱,
草泊产玉米棒。”
“也行,反正要长的。”
见我签了卖草契,鹌鹑高兴了
晃晃悠悠唉哼着回林缘
“我的窝简陋,但
那窝是我的。这次
饶了你,你要去草泊。”
一阵清凉的大笑,来自大口井底
井咧开嘴,大到我惊骇
叫声却尖细,像一个青蛙
趴在坑沿打澎澎
尾骨被锥子凶猛扎入而狂啸
我认为那是笑,井在笑
我想,不免心慌
细看井口周围,特别安宁
西侧三棵大柳,垂丝儿挂着嫩叶儿
截流抱着嫩叶儿吸汁儿
两个像鼓眼鱼的眼珠子滚来滚去
阳光穿透它的白翅儿
柳干上流下去一溜艳儿红
在冬月的井台特别不一般儿
井台上,柳树下
立攒顶八角琉璃亭
亭中一行吴王靠
靠上坐着庄姜或孟姜
可能是南李村、赵家老庄村、尚家庄村、顾家岭村或后邱村的美女
她坐的那个圆点
与这几个村都等距离因而
无法判断她来自哪个村
假如她稍微移动一点点
也就好判断了然而她
偏偏坐在正中间
就不好判断了
我问“你哪个村的?”
她说“日居月诸。”
我说“附近没这个村子。”
她又说“月出照兮。”
我说“我明白了,你姓赵。”
她又说“劳心惨兮。”
我说“姓赵的都是老庄的。”
她又说“今日良宴会。”
我说“可不是嘛。”
其实这会儿见不到游沧海的月儿
只那太阳脱了冬衣,跳到井中
一边搓澡,一边唱茂腔
“青青河畔草啊——
青青陵上柏啊——”
鹌鹑听到了
唉唉哼哼朝井边奔
我赶紧掉头
跑着上草泊
路南的大坑在起石头
水满了起过石头的坑
碧溪一顷,波澜不惊
我趴在坑沿打澎澎
双手抓紧石头的尖角
我太小,不会游水,不敢松手
双脚激烈地拍打,起伏不定
另一边更大的坑里
李卓方、李卓明、李卓福、李卓正、李卓钦、李卓新、李卓祥、李卓强
冲一大堆石灰岩使劲
钻了十个炮眼,塞进炸药,点上引信
大喊“藏好啦,放炮啦——”
我还没来得及爬上去
炮就响了,爆炸像电流穿透耳朵
铮铮轰鸣。但是奇怪
这些人跑不动,大石飘起来
像放气球,他们昂着脸
石块纷纷落地,密密麻麻,砸不到他们
我爬出坑,李柳枝跑来
扬起手,大力抽我的屁股
连抽三掌
一条马蹄弯扭着,掉到地上
吐出从我屁股吸的血
疼死了,打得真狠
我痛苦地蹲下,却无端兴奋
李柳枝打死了马蹄
我硬了
红着脸,扭头跑上草泊
那群大男人们,嘻嘻哈哈
又开始打炮眼了
那前面,分明一间玉茗堂
堂前分明一架牡丹亭
亭外分明一竖黄花楸
楸上分明一横高速路
那玉茗堂,那牡丹亭,那黄花楸,那高速路
分明在个岭中央
那岭不曾有别的名,就叫顾家岭
岭中央,分明还有丹与青
丹青下,分明还有一层红泥
红泥埋在红泥中
分明还有一块三生石
那石头,被挖了去
磨成粉,烧成砖,盖了房
那间房叫玉茗堂
玉茗堂分明在那岭中央
玉茗堂,分明是间红砖房
红砖房不曾用别的名
就叫玉茗堂
那间堂,没装门,四面墙
墙上六扇窗
割人藤爬上木格窗
学绣针,深一脚,浅一脚
走在一方花帕上,绣了一款百宝箱
百宝箱就是一间房
这间房就叫玉茗堂
玉茗堂盖在顾家岭的石头上
想见就能见,想想就能想
因为那分明一间红砖房
红砖房,重要的房,体面的房
难以描述的房
名字叫作玉茗堂
堂前一架亭,名叫牡丹亭
白日消磨断肠句
夜里把自己付与断井颓垣
月光无限
一人一马一荒原
无意于朝飞暮卷
只为那雨丝风片
摆酒在芍药门前
门前一架亭,就叫牡丹亭
亭上攒了顶,飘着一根绳
绳子柔又软,不怕刮大风
大风刮不倒,一棵黄花楸
黄花楸,没有名,就叫黄花楸
喜鹊来了百余个
雀巢搭建了几十只
流浪猫路过顾家岭
流浪猫外号叫“诗枭”
在玉茗堂上签了名
在牡丹亭上抒了情
在黄花楸下望了巢
在红泥地里转了圈
在三生石上抽了烟
为这棵大树起了名
名字就叫梓家疃
喜鹊回到梓家疃,见我还在乱流连
一个说“像个流浪猫”
一个说“流了一身汗”
一个说“旺长的麦子不是玩”
一个说“碌碡太沉了”
一个说“压坏了冬麦”
一个说“压不坏”
一个说“不压不分蘖”
一个说“还乱跑”
一个说“草泊在前面”
一个说“不是上草泊吗”
2024年12月29日草稿
原载 阿龙书房
2024年12月29日 11:34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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