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良友书坊举办的首场展览《青岛美术公司研究系列展》,以“外销画中的个体实践·石芃文献展”拉开序幕。
工艺美术作品作为特定的商品得以出口海外,标志着一个改革开放崭新时代的到来。除了传统的港澳地区,就是近邻的日本市场。美术公司绘制的大批商品画,以“山东油画”为名,从岛城进入岛国就是典型的成功案例。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中日邦交正常化让日语学习在一种友善的气氛下盛行起来。那些日语汉字的“手纸”“切手”“子供”“娘”等等的用字,伴随向日本出口油画的步伐,也在美术公司特有的环境中,被纯粹地汉化挪用,并且衍生出数不清的笑料前缀。
物语,是日本的一种文学体裁。简单地理解“物语”的词义,就是“故事”的意思。石芃物语,就算是讲述石芃先生的故事吧。
实际上,美术公司的故事连串,独立成篇。如果要把这一段段故事谱上曲子的话,自然会创作出一部音乐史诗的人间喜剧。舞蹈暂且不议,美术公司的每个人都是不错的时代舞者。但音乐却不可或缺,只不过这剧目的曲调要以石芃先生的语音和语调为基准的话,想必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我上小学时,有位同学叫叶芃,所以很早就认得这个芃字和其读音。当我与同学相识之际,也大致是石芃先生加入美术公司之时。在学校里,这一“芃”字着实让不少老师念过好几次白字。我没向石芃先生求证过,在美术公司是否有被人误读过“凡”的时候。平凡与伟大总能相互对应,而越多的平凡似乎也越容易慢慢过渡至伟大与高远,让人想起太过平凡的绘画高手van Gogh、凡高。Van显示其荷兰的原点,就像德国人的von。不过von本身就带有贵族气,而van则不显、抑或天然的平凡之源。
在悠扬的语调与洪量的语音中,倘若芃字不被白读,那念出其他几个白字而在美术公司内部形成一股潜行的笑料,也总是不胜枚举。当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正常词被白字化的时候,心知肚明便成为忍俊不禁的直接导火索。
掌握好一门外语,同样在语音与语调的把控环节。语音,让人听懂是什么,不至于让“兔子”(tu zi)和“牙齿”(tooth)难于区分。语调,让人听清怎么样,避免把有求于人的软话表达成驯驴的呵斥。石芃先生的语音,带有当年下乡时临近杨家埠年画产地的憨实,更多的又夹杂着如今居家之所,离辛家庄山坡不远的睿智。
改革开放初期,各种新思路应运而生。有一次石芃先生去我家说起,青岛市政府要迁往新加坡啦。新加坡,那可是令人羡慕不已的花园城市。在一片灰暗基调的几十年前,在见不到几片用以喘息的绿地的大多数城市的狭小空间,国人所知晓的新加坡便是梦境天堂。
怎么可能会是新加坡?再仔细追究,才明白石芃先生的爆料所在。说新加坡,实乃是“辛家庄的那个坡上”的简称。这可能是政要会议中,有心无意地泄露出的消息框架。即沂水路的老市府迁出,由李光耀的儿子经营管理一家提督楼式的酒店。由此,利用置换取得的资金,足以在辛家庄的大致区域内再重建一座新式衙门。
天算胜过人算。没用十年,这一蓝图基本实现。只不过辛家庄西移两公里,变成了落址浮山所。老市府依旧是衙门楼,但中山路交际处的核心机构在推倒后,又闲置下来,不得不先当作一处无厘头的停车场。在遭遗弃和遇算计的数年后,这块宝地猛然间又矗立起一座与东边白色的东海国际大厦大致同体的一幢外砌花岗岩的办公大楼。若视点拉回胶州湾畔的海面上,这两座色彩浅暗分明、一东一西独立岸头的新物种,踏踏实实地替代着原本只有两座“尖尖儿楼”的老地标。它们成了堂而皇之占据岛城西部天际线的新屏障,也更像是两位隐形于此的哼哈二将。
邻居王大娘收到大洋彼岸的来信时,找父亲问询信封左上角的地址名称和地理方位。父亲拿着信封,问在办公室邻座的石芃先生。后来我从他铅笔标注的几个字中,了解到写信人在美国西北部华盛顿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之间的俄勒冈州的尤金。那是我对于北美大陆的第一概念,虽然之前在小伙伴们间流传着美国有个只会“炖花生”的总统,可那只是戏谑美帝。由此我知道石芃先生懂英语,而这一判断又从后来他拿着的BBC英语的一些学习资料得到印证。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外语教学,广播电台里是上外和北外的英语讲座,还有大连外国语学院的日语。一早和一晚的固定时间打开收音机,这些学外语的节目便飘然而至。在文化经受了十年空档之后,大众对于学习有种异样的渴求。假如你使用短波收音机,还能收听到渗透进来的外台的教学节目,其中BBC即为一例。当广播结束时,通常会听到写信至北京某邮政信箱、留下通讯地址,可免费索取英语学习资料的通知。这些教材大多是英语情景对话并伴有趣味插图,给枯燥的文字学习增添了一丝快乐。
有一次我去美术公司,正好看到石芃先生刚收到一份淡绿色封面的英语学习资料,随便翻翻显得有些爱不释手。而后在无言声中,这资料便落入我的囊中。看来小孩的阴谋诡计,往往容易被大人的火眼金睛识破。随后,我也开始了一段专门收听外台英语节目的学习过程并从中获益匪浅。
随着外语开始普及,世界名著也在文化天地里繁荣起来。通读全书未免太不现实,可了解几部作品的名字还是容易得很。《红与黑》是法国司汤达的名作,但其篇名的用字,却专指在街头流动着的红衣新娘与或黑或深蓝外装的新郎身上。当年街上游走的“红与黑”,基本上指的是新婚夫妇。
小时候家里有两大物件与父亲的工作单位有关。一件是挂在奶奶小屋里东墙角的一面圆镜,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奖”字,镜边上的落款是“中百青岛批发站”。另外的一件是一把暖水瓶,绿色的底子映衬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红色题词和一幅头戴军棉帽的雷锋肖像。背面是一竖行红色结婚题赠,落款为“青岛市美术公司全体革命职工赠”。
当石芃先生结婚时,美术公司已不再盛行新婚志喜的官方礼品。营造出喜庆气氛的,往往是民间流行的大红色暖水瓶和脸盆炊具之类。因为担心收到过多的暖瓶或脸盆,父亲便直接问石芃先生缺什么,随后大家再一起动手补什么。石芃先生犹豫了半天,想到人民大会堂会见外宾时的影视镜头中,往往出现一个摆在一对儿沙发之间的“痰盂”,正是居家所需。于是提出就来个痰盂吧,但是否可以选择那种有盖子的痰盂。好说,设计组全体同志赠送的礼品,最后是父亲冠以“变压器”雅号的一只带盖儿的痰盂。
我还记得清,新婚夫妇也是一袭“红与黑”正装,并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报喜送糖的。可能担心新人的新车靠在路边或是胡同里不太安全,夫妻二人是把车子抬过那三十几蹬楼梯,停放在我家门口的。
之后石芃先生的几次来访,有一回是专门辅导学画不久的妹妹的。就桌子上的一只啤酒瓶,石芃先生现场在构图、明暗、远近、线条,以至拿笔的姿势等方面讲述得清清楚楚,也让旁观的我潜移默化地感知绘画的奥妙。石芃先生讲话的语调自然也是独有,并伴有富含“青普”底蕴的“掌昂”与“酿昂”的近距离和远距离的指示代词。这是指中文的“这”与“那”,或是英文的this和that或日语的“これ”与“それ”。
以绘画来说,这是一门内外相通的世界艺术。但就人生而言,那定然是一次前世与今生的旅行。非此即彼,不是“掌昂”就是“酿昂”。
2018年10月18日 记录
2025年1月21日 更新
原载 rossen
2025年01月21日 00:00 青岛
张勇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