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笠翁丨从莫砺锋讲“李杜苏辛”谈起 - 世说文丛

舟笠翁丨从莫砺锋讲“李杜苏辛”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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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视频中的古典诗词研究专家莫砺锋教授,在演讲中告诉听众,他心中最有价值的四位诗人是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但是听莫教授围绕李、杜、苏、辛谈了半天后顿感索然:莫教授既没有谈出李、杜、苏、辛的诗词在审美意义上的思想艺术特色:更没有谈出李、杜、苏、辛诗词创作思想与创作方法的“别具一格”。他说了半天给人的感觉倒像是道德说教课上的喋喋不休。
文学艺术欣赏虽然存在“萝卜韭菜、各有所爱”的问题;但是文学艺术欣赏中的审美观属于普世价值。所以才有了“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是人类戏剧的巅峰之作”“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丽娜》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小说”“中国的古典诗词是人类艺术中永不凋谢的奇葩”这种东西方文化界公认的评价。
莫教授脱离了审美立场与审美视角谈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四个中学生都熟悉的古代诗人,是想表达什么?
莫教授盛赞李白:不因官场失意而气馁,永葆青春时期昂扬奋进的精神气概,这是很值得今人好好学习的。
其实莫教授说的这个道理,属于不说大家都知道的常识。
问题是,李白虽然官场失意;却仍然衣食无忧。所以他才有心思慷慨高歌。
莫教授在上山下乡时期是否能永葆他晚年借李白诗鼓吹青春期的昂扬精神?
或者说,老三届那代千百万知青在“背靠青天脸朝黄土”中出大力流大汗,还有青春期的什么精神吗?在渺无人烟的戈壁滩上,那些支边知青备受风沙侵袭中,哪来的什么青春期的昂扬精神?
时下里大学生跑外卖随处可见,你和他们谈青春期的精神,他们是不是会骂娘——“我上了十四年学,却干着不用上学也能干的活。你说我这是什么精神?”
再说谈古典诗词主要是个审美意义上的艺术欣赏问题,莫教授借机空谈道德意义上的什么精神,是不是走题了?
所有的文学艺术爱好者都知道:欣赏古典诗词,是个审美中的精神享受。莫教授借机喋喋不休道德教化,岂不是拿文学艺术当什么工具了?
都知道,李白诗是古典诗词海洋里的一朵绚丽多彩的浪花。但这朵绚丽多彩的浪花,不是李白昂扬什么青春期精神创造的。而是诗人的思想,诗人的情感,诗人的精神境界,诗人的心理襟怀,诗人的眼光视野,诗人的学问修养共同发挥出来的硕果!
莫教授当年与同学们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首歌中表现出的意气风发斗志冲天,难道不是精神的昂扬?结果又怎样呢?
莫教授说他最推崇的,是杜甫的代表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但是这首诗在杜甫存世一千五百首诗中,都知道不是最优秀的,怎么能成了代表作?
四十多年前,我干中学数学教员时,是班主任。学生的课外阅读活动我要到场。于是我问学生“你最喜欢杜甫的哪首诗?或者说你认为杜甫哪首诗写得最好?”
在场的学生几乎都首推: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学生争先恐后地说,“杜甫的《登高》最好”!我让学生从各自不同的欣赏角度,谈了为什么说《登高》最好?
但是杜甫创作《登高》时,正是穷困潦倒,老年多病,前途无望,寸步难行的日子。不可能有李白那种昂扬的精神,却创作了《登高》这首代表作。《登高》与崔颢的《黄鹤楼》,被历来的诗话家誉为七律诗中的双峰并峙,互映成辉,光照千秋!
不好说莫教授的欣赏水平连中学生不如;但是莫教授庄严地倍赞“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个被莫教授突出的欣赏重点,让人很失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句诗精神可嘉。却是一句既无光彩又无深意的平常话,相信一般的文人,都能说出类似的话来,而且是一句可望而不可即的空话。
就像孔子说的“天下为公”“大同世界”一样,好是好;却是永远实现不了的乌托邦!莫教授推崇这句诗时,大概没想到这是一句毫无实践意义的空话。
莫教授热情洋溢地盛赞杜甫诗含有的儒家文化仁政爱民思想如何美好!他没想到历代王朝都讲仁政,历代王朝却从未出现过仁政的社会!仁政岂不是另一种乌托邦?
中国的古典诗词浩如烟海!后人谈诗首推唐诗。谈唐诗首推李杜。这是宋后千年不变的“言必称希腊” 。莫教授重复这个“言必称希腊”属于炒冷饭,实在是无聊得很。
但李杜诗在五万首唐诗中是不是压卷之作呢?
这个问题有出言不凡的另一种声音震撼文坛诗界: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才是唐诗中无与伦比的压卷之作: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全诗仅四句,都是小学生认识的平常字,却营造了苍凉、悠远、悲愤、雄浑的情调。语言苍劲奔放,涵盖千秋。诗句刚健有力,震古烁今。
前两句俯仰古今纵观千年中飘逸出的惆怅与落寞,衬托了一个岿然而立、阅尽人间沧桑的文化巨人形象!
后两句放眼天地间,那是空旷无尽的天宇与苍莽无边的原野构成了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更是未来的万物生存的背景,在这个浩瀚的背景下,反观壮志难酬的自己,是多么渺小啊!想到自己的光明磊落在世事人心面前的黯淡无光;想到自己的雄才大略在黑暗官场上的淹没,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孤独是人类的宿命,在历史上是绝对的;在现实中是普遍的;在未来中是永远的。唯其这种孤独才是人类繁星中永恒的光辉灿烂!
读者吟诵中又怎能不产生强烈的思想共鸣泪流满面?
诗人悲叹的是个人的孤独遭际,却成了人类命运的咏叹调。
诗人虽然有着卓越的才干、非凡的能力、出众的才华,在面对悠远漫长的历史与浩瀚深邃的天地中感到自我的渺小与孤独,这样的感叹不是自惭形秽;而是体现出文学家的诗人多么可贵的哲学家的思想!
陈子昂仅用二十二个字就表达了崇高的家国情怀,卓越的思想内涵,凛然的人生意义,普遍的命运哲理。这是寻常诗人难有的文化大家才有的水平!
陈子昂确实是文学大家,他不仅是诗人;还是唐诗发展中的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在承上启下中开辟了唐诗发展的新道路,为唐诗的繁荣,为唐诗发展出灿烂辉煌的新气象,做出了划时代的重大贡献!
所以历代诗话家都认为,陈子昂不仅是一位优秀的诗人;还是一位卓越的文学理论家。
当唐初“四杰”以自己的创作在文坛上左冲右突,试图走出南朝颓废文风、却滞留在出路何方的迷惘中时,陈子昂出世了。
陈子昂目光如炬,看穿了齐梁诗风的要害是:诗词原本是诗人表达个人思想情感中咏叹历史的变迁、人间的疾苦、美丽的爱情、壮阔的山川……;但是,诗词在齐梁文人那里却成了庸俗的唱和酬答、低级的媚女状物的工具。庄严高雅的诗词成了低级趣味的宣泄。齐梁文坛盛行的轻糜浮薄之风,到唐初四杰登上文坛时,已是强弩之末,却仍然是初唐诗人前行的精神束缚与心理障碍。唐诗向何处去?成为诗界文坛普遍关心的现实问题。
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系统地、全面地、深刻地批判了齐梁颓靡诗风的同时,揭示了“魏晋风骨”的文学价值及其现实意义。有力地阐述了:
1.骨气端翔。诗人的情感要诚挚、饱满、高尚,语言风格要庄重儒雅、落落大方。
2.音情顿挫。表达思想情感的诗句要在抑扬顿挫、错落有致的旋律中体现出音乐美感。
3.光荣朗炼。诗词的语言要精妙华美,有光、有色、有情、有魅力。
4.有金石声。让思想与情感渗透的诗句,能够产生动人的、强烈的感染力。
陈子昂这些有的放矢的说法掷地有声,句句切中诗坛时弊。他提出的“魏晋风骨”理论,对于唐诗的出路与发展,无异于指出了光明的方向和充满希望的前途。
本文不是讨论陈子昂的诗词理论与文学贡献。仅是借此说明作为诗人的陈子昂拥有的文化修养与文学造诣在那个时代达到的最高水平。以及陈子昂胸怀天下心系人间的家国情怀都成为唐朝诗人摆脱齐梁诗风实践中的优秀表率。从而成就了陈子昂不仅是唐诗发展中,也是整个古典诗词发展中的一个彪炳史册的文化巨人!
《登幽州台歌》这种不朽之作涵有的苍莽情调、深邃思想、崇高境界、深切情感、宏达气概、旷远视野——都不是寻常诗人能提供的精神力量与硕果。
然而《登幽州台歌》的诗句里却没有文化巨人骄傲的丝毫声息。实际上真正的巨人没有说自己是巨人的。
二百多年前英伦三岛上的皇家学院用最隆重的方式向世界宣布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时,全场是一片赞美的呼声:“牛顿是科学的巨人”。牛顿却平淡地说道:“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是啊!最强大的国家、最伟大的民族不会说“厉害了我的国!”
陈子昂是诗人中的佼佼者,后人将《登幽州台歌》誉为唐诗的压卷之作,是实事求是的也是当之无愧的!
在中国古典诗词的海洋里,诗人成千上万。但是能在感叹自身的人生经历中咏叹了人类命运的诗词极其少见,这样的诗人寥若晨星。
我读古典诗词几十年,发现在这个“寥若晨星”中,只有两颗星星闪烁着永恒的光辉:一个是李煜,再一个就是今天谈到的陈子昂。陈子昂的诗与李煜的词,就不是莫教授推崇“李杜苏辛”时所说的最有价值的问题了。当中国古典诗词以无与伦比的东方艺术魅力彰显世界时,陈诗李词是两朵大放异彩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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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舟笠翁丨从莫砺锋讲“李杜苏辛”谈起》 发布于202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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