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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的著作《袍哥》中一张插图，是西德尼·甘博 1917-1919 年间拍摄的，在中国他拍摄的五千幅图片之一，收藏在美国杜克大学鲁宾斯坦珍稀图书和手稿图书馆。图中两位农民背对画面，合力脚踏龙骨车，引水浇灌稻田。从画面不仅可以感受劳作的氛围，禾苗的肥美，水渠上下野草的丰茂，还可以远观朗朗的天宇，感受季节的风暖和两位光着上身的川西大地上的汉子，在支在龙骨车架的太阳伞下，一边舒缓地聊天，一边观察流水注入稻田。图片饱含劳动之美。
脚下的龙骨车让我联想到一些事情。
元朝山东人王祯撰写的《农书译注》对龙骨车有记载。书上说它本名叫翻车，取其工作原理，兜住并把水送上来。龙骨车的叫法在翻车之后，我估计取的象形，像一条木龙卧于水渠，用一截一截的身体，在人力帮助下，朝上吐水，形成溪流，自言自语着，源源不断地注入农田。
书上介绍说翻车有扶手横木和车架，木板做成上水的槽，长二丈，宽度不等，四寸到七寸，高大约一尺。槽中腰架隔着一条行道板，阔狭随同槽的宽度，长度则两头比槽底板各缩进一尺，这样，大小轮辐旋转时不会受阻。槽底板与行道板一上一下，由龙骨板统领着环绕一周圈。岸上大转轮的轮轴两端，各装四根脚踏拐木，两端就架在岸两边的车架上。车水人，即劳作者，上去扶靠横木，踏动拐木，龙骨板转动，使槽底板刮水上岸。引水原理就是这样，龙骨车的具体尺寸如果需要特别的，可以通过木工来实现。
可以想象，在没有汽油柴油，没有电力的时代，提水工具中的机械装置，恐怕这种翻车是最便巧而速效的。
这里说的是灌溉，假如大雨不停，有了涝灾，这龙骨车是否可用于排涝呢？我想可以的，反过来就行，原来由水渠往田间送水，现在转个身，由田间往水渠送水，再由水渠排进附近河中。
还别说，真是有这么干的。费孝通在英国留学期间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长江流域农村生活的实地调查》就有记录。论文中的水车即龙骨车，在如何排涝中，他介绍道：一块 336 亩的地，北面边缘有一条通向河流的共同的水沟，在出口处有 15 个车水点，就是说，可以有 15 架水车同时工作，每一水车需要 3 名劳动者，根据每家土地的多少算出这人家应该付出的劳动量，组成 15 个小队，选出一个总管理人，每年年初，总管理人召集其他 14 个小队管理人开会，准备筵席，作为正式开始的仪式，总管理人有权决定何时开始或停止排水。
排涝队伍的常规化设置让我们看到，费孝通的老家吴江县庙港乡开弦弓村是常常发生水患的。
在北方，比如我老家高密，龙骨车难得一见，或者根本见不到，原因很简单，南方雨水多，水田多，用龙骨车灌溉和排涝方便。北方雨水少，大都是旱地，龙骨车派不上用场。
北方也有一种浇灌工具类似龙骨车，我们统称它为“水车”。这种水车从深井汲水，又可称为“立井水车”，多用在浇灌菜地，并不适合灌溉大田。它具体的样子我得从很小时候的模糊记忆中搜寻。如今它基本绝迹了。
我的回忆返回老家南李村西南场的时候逐渐清晰了，这是五十多年前的记忆，那时我不足十岁。那个地方在村庄的西南角，所以名叫“西南场”，首先有个场院用于“打场”，也就是收拾从“坡里”运回村的粮食，比如小麦、玉米、地瓜等，也有棉花，记忆中好几个棉花垛，圆柱形，又高又大。紧挨场院南侧是生产队的饲养场，养着牛马骡驴等，它们是下地干活的主要劳力，这些“劳力”晚上在东西向的饲养大棚吃草和休息，紧挨大棚是饲养员的两间小屋，屋东又是几个更大的棚子，南北向，也有东西向的，不规则，放置草料和农具。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重点是场院和饲养场东侧，南向出村道路西侧，有一块比道路高起约两米的土地，南北与场院和饲养场加起来等长，窄窄的，也不宽，估计也就四五亩左右，是我家所在生产队的菜地。
菜地北头两间房子，看菜和看水人住的。看菜好理解，预防人偷，总要看的。看水需要多说两句，因为与水车有关。
细长的菜地中间，生产队专门为浇菜打了一口深水井，深十几米吧，上下用村西自产的黄色石块垒砌，井口直径大约一米，井上架着我记忆努力搜索的水车。
这是一架管链水车。管指一根密封为圆柱的铁管，像烟囱一样探入井下水中足够深的地方，但不触底，离井的最底应该还有半米的空间。链是穿过铁筒的铁质铰链，铰链每隔三十公分左右安装一块圆形皮钱，皮钱的直径与铁筒的内径一般大，铰链在外力作用下循环穿过铁筒，皮钱将井水兜起在筒内带出深井，从而完成水的输送。
井口上面有木支架，用于固定水车头和水簸箕。水簸箕连接铁筒，是焊接的，非常牢固，井水出井首先经过水簸箕，再通过泥土的水渠（一条小水沟子）输送到菜畦，一畦浇完，看水人马上改水到下一畦。水车头是铸铁制造的，有两个大小不等的齿轮，组成轮盘，按圆周旋转。大齿轮上端连接操作杆，使用人推或者畜拉产生动力。小齿轮外端接一个梅花状圆齿盘，铰链就挂在齿盘的凹槽内，动力产生后，轮盘带动齿盘，齿盘带动铰链，形成循环运动，井水也就欢快地上来了。
这样的推拉式管链水车一个人推不动，两个人合力推也很费劲。我记得生产队这台水车一直用一头牛拉。这头牛太老了，不适合再下地干重活，所以常年在菜地拉水车，除了到饲养场吃饭睡觉，它都一直待在菜地，从早到晚，除了严寒的冬天，都拉着水车转圈，它转大圈，水车转小圈，慢吞吞的，不急不躁，在我的记忆中不曾停过。
2025年1月9日
原载 阿龙书房
2025年1月09日 15:27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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