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线条勾勒的人物栩栩如生，描摹的是久远的年代某些人物在故事中的姿态。一种情节，画面上的人物动作不是凝固的，具有延展性，可以追溯到某件事情发生之前人的情绪以及动作的初始与来源，也可以从画面出发，沿着人物姿态或事件的情景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急切地看下一页，而页与页之间的连接全靠看书的人自己填补。这便是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譬如《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岳飞传》最吸引人，特别是年小志高的岳云，挥动着一对大锤所向披靡……
那几书架的小人书每天上午搬出来，靠在公共楼台的墙上，面朝人们出出进进的百货公司，就像商场里租地儿用电脑给人画像一样，出租小人书也成了那个年代百货公司的组成部分。几条粗糙的木板钉的长条矮凳上，三三两两地坐着租看图书的人。出租图书的邻居女人锐利的目光一遍遍在人们身上巡察，常常在她的目光未及之处或未辨明之时，便有邻居小孩子混迹于人们中蹭书看。或扶了膝盖弓着身子，或偎在看书人身旁的矮凳上。小人书并非专给小人看的，仅仅是画面上的人物看上去小而已。有些大人并不嫌弃小孩子偎在旁边，有的甚至还将下面的文字读出来给孩子听。书架上的图书孩子们大半都看过了，遇到有拿不定主意的租书人，他们会自告奋勇地推荐哪些书有意思哪些好看……
我那次发高烧，不想吃不想喝迷迷糊糊地昏睡。妈妈着急，摇醒我问想吃什么东西她去买。我提出想看邻居家里的小人书，就是孙悟空打白骨精的那一本。那是新来的书，邻居女人将其放在书架的最上层，别的书一分钱两本，新来的一分钱一本。书租来了，我嗅着书页的墨香翻看着那一页页的画面，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是比吃到可口的食物更过瘾的满足。
人和路的书店里有小人书卖。铺面小，里面总是挤满了人，后来我所拥有的一本小人书就是在那些人群里挤着买来的，一毛一分钱，是《水浒传》中的一集。那些画面上的线条既抒情又叙事，比文字更形象地述说着发生在宋朝的故事，譬如街头挂着的幌子，譬如街巷里挎着篮子卖鸭梨的郓哥，譬如那时便有火葬，武大郎被烧化了的时候，有人用树枝像使用筷子一样夹出了几块骨头，准备向将来回来的武二有所交待，也尽了邻人的责任。画面上烟雾腾腾，风吹着若干飘带、纸幡、人们身上长长衣衫扬起的衣角……这本书被别人借去弄丢了，是一位成年人。我倚在他家门口，嘴里念念有词，可人家早已经将那事儿忘得干干净净，这让我非常失望，我是指对成年人不可信赖的失望。
书店依然令我神往，有钱没钱到那里转转，没有钱就没有资格让营业员将柜台里面和她身后书架上的书拿来看，只能在别人翻阅的时候，站了旁边看几眼，仅仅瞥几眼画面，仅仅看到几个文字。愈是如此愈是诱人，在那时繁华的商业区里，书店那间小小的门面最令我神往不已。
一天中午放学，排队走到天主教堂门前的时候，柏油路面中央燃烧着一堆大火，且不断有新的燃料填进去一摞摞圣经和与圣经有关的文字资料，中间是铜铸的十字架，烧了很久，那十字架被烧化了一个角，柏油路面被烧出了一个挺大的洞。依然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女们站在高高的房檐下祈祷。我们的队伍没有散，走到戏装店的时候又看到了另一堆大火，那些花花绿绿的在舞台上烘托人物形象的服装与道具，在大火中烧化，令我感到痛心的是那些刀枪剑戟，曾经是那么令我神驰，譬如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岳云的双锤，以及包公的乌纱帽……每次路过那家戏装店，我总要进去看几眼。在大火中它们露出了本质，原来都是由好看的纸箔、纱布裱糊成的，铁丝和竹条儿做骨，挑起了舞台上的八面威风。大火烧化了这些舞台上的假相。还有一堆书店门前的大火更旺，那里在燃烧着我心灵中的另一个世界大堆大堆的书。
大火迷住了孩子们的眼睛，队伍散了，孩子们在大人的腿间穿来穿去。那一天，一家养鹦鹉的阁楼窗子被打开了，鹦鹉飞得到处都是；谁家的金鱼被倒在路边的下水箅子口，红色的金鱼在鱼缸的碎玻璃中挣扎着：一辆地排车停在我们的楼下，邻居家的小人书全都被装在了车上拉往火堆中。
日子枯寂了，特别是冬日。福寺路是一条水果街，五六个开放的水果摊子占据了一截街道的两边，四季水果在那里飘溢着清新浓郁的果香。中间的大正药材店高大的窗前有一株仙人掌，杈杈蔓蔓长得与窗子一般高，透过不规则却又错落有致的向上造型，看到里面由一个个小抽屉组成的占满整面墙壁的药橱，便感受到里面的神奇气氛。那里收购杏核和橘子皮，秋冬时节一串串挂在窗外的橘子皮红灿灿的燃亮人们的眼睛。
阳光在那条街上犹如干净的抹布，每天早晨擦拭着那些夜间的阴影儿。以及那些门楣、窗板上的漆痕；以及斑斑驳驳的墙壁。游戏的孩子们常常混迹于人群，扯着过路者的衣角佯装他人的孩子；贴了买水果者的身旁，仿如与人家一块儿来买水果的，并帮着挑挑拣拣。未必是恶作剧，却是另一空间里的角色想象。我背着不到两岁的妹妹也在其中，妹妹在我背上莫名其妙地笑了，我回头发现她的怀里有了几只苹果。我厉声地问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妹妹指着旁边的几个孩子说：是他是他，还有他……我恼怒地将苹果送回了水果摊，并说：不跟你们玩了。
其中有个孩子讨好地对我说，他家里有书，可以借给我看。
书店楼上的楼梯在黑暗中吱吱嘎嘎响，拐了一个弯，我们窸窸窣窣地挨近了门板，门却突然打开了。从对面窗子射来的光亮直刺着眼睛，那孩子的哥哥站在门边，还有一个成年人的剪影在桌子边，是那孩子的父亲，被人们叫作大鼻子的人像画家。
有些獐头鼠目的孩子被父兄认为又做了什么坏事，于是他赶紧解释，却期期艾艾地说不明白。我说想来借书。人像画家大鼻子深深叹了口气，说都烧了都烧了。
人和路书店楼上的人像画家画的是工笔人像，而福寺路也有个人像画家、画的是写意人像。他们的画白天都挂在外面，不同的是福寺路那位晚上拿回去、而书店楼上这位始终挂在外面。后来我知道他们面的是死人像，专为祭奠时用的。那时候翻拍一张大照片的相纸也要不少钱，更不用说加照片了。而人工画像却便宜得多，那时材料与设备比人工值钱多了。我们楼上有人去世，要设灵堂的时候，家人便是找人像画家大鼻子画的像。晚上再从人和路走过的时候，感到莫名的恐怖，越是不敢看墙上的画像越想看，被画像的人从这个挤挤嚷嚷的世界上消失了，却留了这幅影像挂在那里，并在幽暗的路灯影里，或微微笑着，或意味深长，他们的旁观角色令人恼怒，没有书没有情趣的枯寂日子里的孩子们只能被他们耻笑。
我们的图画老师不再教我们画画了，他被戴了纸帽子游过街。他推着木制的婴儿车在街上走的时候，在一盏路灯下对我说：你对线条很敏感，好好学习，将来可以画工笔，就是连环画那种。而那时候我却对大书感兴趣了，到处借书一夜看完便还回去……
原载作者原创《饥饿的海》
作者简介：
韩嘉川，著有散文诗集、散文集、小说、纪实文学等多部，以及电视作品多种。作品被百余种选本选载，并被介绍到国外。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曾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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