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田丨“盛大的春天如约降临”（《自然之琴（组诗）》）

梦游的树

冬夜太寂寥
星星都开始嘀咕
一棵感到窒息的树
铁青着脸
拔腿走出冷漠的树林子
一处开阔地就是舞台
它的技艺不为人知：
跳跃，旋转，倒立，空中漂浮
最后，稀疏的枝条
奋力拍打空气
一截木头垂挂根须和冻土
向着月亮驶去……

一棵梦游的树
是木讷的，因木讷而狂野
从不表露心迹
却在身上挂满灯火

金葵花

盗取神的光
在大地上复制日轮

头颅被斫，攒下的精血
还要喷涌一阵子

那团光晕日渐收缩，塌陷
一粒粒暗星生成

这是盛接天火的金盘
被谦卑而狂野的心托举

这是黑暗地母摇曳的灯盏
看见它，有人瞎了，有人疯掉

解冻的呼唤

我相信，在世界的角落
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存在一面湖泊

它无情地吞噬
又完好无损地收留
人世的过往

死亡的湖，孕育生命奇迹的湖
我们无法窥探，却能感知
微微的天光倒映其中

容纳归宿和源头的处所
时间是停滞的
那湖水，也必然封冻

归来吧，遗忘的川流
你要热切而湍急，一路倒淌
推响轰隆隆的磨盘

盛大的春天如约降临
永续的转轮
策应着灵魂的迁返

你没有见到苹果园

你没有见到苹果园
只看见一棵苹果树
在风中舞动绿色的闪电

一棵苹果树就是全体
每个枝子都在分发
崭新的邀请函

容光焕发，孕育的枝条
叶脉赶制岁月地图
花苞打开奶和蜜的泉眼

光阴的流逝一如幻觉
苹果树的各个器官
都急不可耐地响应和召唤

秩序是有的，一棵苹果树
仅需一棵，已然道出
退藏于密的苹果园

现在：每一棵挂满嘴唇的
苹果树，大地和天空
都在述说着同一个春天

陶笛

循着最初的记忆
让我吹响陶笛

笛声悠扬
撒向鲜花牧场
笛声沉咽
开启幽森的墓地

让我吹响陶笛
一次次寻觅——

遗世之花初绽
岩隙水滴
发出第一声呢喃

吹响陶笛
我满怀欣喜——

界限消失了
蜜蜂进入果实
汹涌的暗潮涌出光
熔化的珠穆朗玛开始沸腾

苹果花落

苹果花落了
苹果花盛开

燕子飞来
已不是去年那一只
花红柳绿的春天
有着惊人的相似

蓬勃日光浇灌大地
春天从蠢动的泥土中升起
新消息包含旧见闻
我的双脚无知地踩上谁的脚迹

燕尾剪落又缝合的好时光
草木欣欣，极力展示自己
那遗失的乐园，尚未到来的远景
由现在给出理由和意义

苹果花落了
苹果花依然盛开

它就在那里

荒野散布冷酷律令
风刮树骨
马骨和人骨
群风如盗
搜刮人世的黄金

红砖恪守旧时代
红砖墙搂紧的
刺槐，它的众亲戚
已着灰布僧衣
游走北方大地

它就在那里
在它的地穴安栖
晦暗、无名
不被说出，不被
言辞之光披露

树舌（1）

要等多久
一棵行将就木的老树
才肯开口
吐出笨拙的舌头

不仅聆听
竖起柔软的木耳
不仅感应
伸张茎叶敏锐的神经

还要说出
说出鸟兽的踪迹
雨露的空灵，雾岚的颤栗
说出大山用缄默封存的
一肚子秘密

说出春山的空
空里细微的响动
说出蓬勃
说出朽烂和新生

说出簌簌的耳语
相互的应答
说出一座神殿
回荡着悠远空明的
寂静之声

注释：
（1）别名平盖灵芝、赤色老母菌等，形似舌头，故俗名树舌。

树魂

一小团乌云
塞进树身

受戒的僧，念诵
星宿的经文

打伞的巫，在街角
想想心事

喜鹊的叫声

一生穿凿命运的谜团
我坐卧不宁，又略感心安

阴沉的下午，恍惚的瞬间
喜鹊的叫声蓦然响起：
密集的雨点洒入枯草丛
尖亮的钎子洞穿这个时刻

（阴郁的时刻
有一朵乌云做成的核）

它们像为某事争吵
因某个话题而激烈辩论
树冠上的生活，兴奋不明来由

一团滚动的声音，如绣球
却并不停在谁的头顶

我没看见它们，也不打算寻找
它们带来什么
或只打开更阴郁的空间

疾风骤雨的喜鹊的叫声
过后，是狼藉的空欢喜
抑或彩虹般的寂静

全诗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1期

原载钟山
2023年03月13日 22:10 江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