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画家周川为待出版的《铁路宿舍》设计的封面(初稿)
城市风情与作家印记——关于我的长篇散文《铁路宿舍》
《铁路宿舍》陆陆续续写了许多年,有的篇章在一些报刊发表过,有的被转载,有的还引起关注和评论。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给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的信中说:“小说家告诉读者以质疑问难方式了解这个世界,在以不容置辩的一定之规为圭臬的极权社会,小说就丧失了生命力。”
我们当然知道质疑难能可贵,可是在我们不容置辩的环境里,目前人们只能尝试有限的怀疑与诘问。
周川为《铁路宿舍》一书作的插图
有一些写作期间的感悟和体会,整理了一下,草拟几条——
一、减少过滤,原色呈现
这本长篇系列散文集,没有完整庞大的线性故事,都是放射性、原生态的采摘和归拢,写作的时间跨度很大,情绪、情感和表达欲望也强弱不一,但总体上的风格趋于一致——草根琐事,民风民俗,客观实在,不事粉饰。
因了时间的久远,人们习惯对回忆与乡愁添加修饰涂抹,特别是文学化、色彩化,理想与浪漫,一厢情愿地添加,与根深蒂固的教育有关。
我以为,真正的散文贵在亲历性,所见所闻,亲切亲近,甚至具备地域的人文资料性。
所有文学的样式,小说、戏剧、诗歌、电影,除了新闻报道类的报告文学、特写,散文是最能反映现实、打动人心的体裁。
我居住的铁路宿舍,近百年的都市群落,居民们是老实听话淳朴善良的,在这个大基调下,很自然地也有愚昧,促狭,极“左”环境下的道德滑坡,仇恨教育滋生的残酷暴力。
几十年来洗脑造成的扭曲,人性本能,邻居们若不复杂,恐怕也是不现实。
我们宿舍有骗子(例如我在《东北木材》里写的青年邻居)、小偷、告密者(例如《邻居告状》等)等打砸抢和政治投机者。
来自农村迁徙者和较早青岛土著,让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事儿。
这些青岛人不可避免带着1949年巨变后的基因,产业工人铁路职工的协同合作集体精神,来自农村各地的移民者,刚放下锄头有了粮证,骨子里的狭隘算计,忍饥挨饿吃苦耐劳的韧性,城市遗留的亚贵族,形形色色的职员,有知识和没文化的杂糅,这些居民既有巨变后的懵懂随从,也有兴奋里的献身精神,当然大量的是稀里糊涂的跟从行为……
那么多的人物和故事,清清楚楚演绎了一切。
我的父辈们吃了一辈子的苦,我那些老邻居一直在头拱地的工作干活,遍体鳞伤。
宿舍里好几个婶婶在垃圾场捡破烂,攀爬汽车,挥动铁钩爪翻动垃圾,寻找废铜烂铁、煤核、油线团。
我也曾经跟在后面翻捡垃圾,为改善家庭贫困,做一点努力。
我父亲的晚年一直在病床上,过度的劳动使他瘦骨嶙峋,我在四方区医院门口看自行车,忙里偷闲会到病床前伺候他,倒痰盂,打饭,听那些病友们唉声叹气。医院病房那简陋的木床,灰白的墙,发黄的床单,来苏水混合着尿臊味,我怎么能抹去呢!
铁路宿舍一个邻居大叔被打成了右派,平反落实政策时给他补了一些工资,单位和街道领导递给他那个装钱的信封,他表情谦恭,唯唯诺诺,鞠躬感谢。
我妈妈(上图右)抱着孙女。左面是孩子的姥姥。照片拍于1977年。可以看到我们居住的铁路宿舍,左右的房子都是石头地基和石头墙面,树影斑驳。后面是四层楼的长征旅社。那个年代高楼很少。
多少年过去了,许多历史已经封存,可我总觉得,粉饰和扭曲得太多太多,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写回忆,不由自主带着温馨怀念,给往事涂抹悦目的颜色。
我也是,被灌输的文学观点一再提倡过滤,我在下笔时不由自主地从主题和高大上出发,后来又矫枉过正,追赶伤痕文学,让过去的历史鲜血崩流。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夸大和虚构一些有劲的人物和情节,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我们经历的痛苦,不是雪地上的脚印,我好似看到了刻在碑石上的字迹,不管你涂抹什么颜色,它无伤内容,只是刻在冰冷的石头上,如公元纪年,不可更改。
二、真实不一定被当事者认可
你坚持写真,一定会刺痛一些人,包括与我亲身经历的邻居。他们的反馈,也许会影响你的写作,也许是你珍贵的修正,也许你不一定当真。
参考而已。
我时不时地会接到邻居们的批评:
“老王头生气了,说你编排他,“文革”时他没打人……”
“那谁谁谁的腿怎么瘸的?你弄错了……”
“王大娘没说过那句话,她根本就不承认……”
“街道上的那棵老树,位置不在那儿,可能你忘了,在东头嘛……”
“什么美女!咱宿舍的漂亮妞,他根本没提……”
议论多多。
我的铁路宿舍老邻居们有个微信群,他们经常在群里碰面,问早晨好道晚安,发一些人生感言养生之类,偶尔还会提到我写的铁路宿舍。
上图这两位老人是我大哥的岳父母。左侧是温州路,凹下来是我们铁路宿舍的街道,锯齿形的房子,有人在晒衣服,自行车,屋墙上的小窗。
应该说老邻居们挑的错无可厚非,我的记忆力不是电脑,更不是纪录片,他们对我的苛刻,我更看出了爱护,也许还有某些看法和情绪的平衡。
谁让我抖搂那么多埋没的陈芝麻烂谷子呢!
我从没想过谁挂住,谁会挂不住。
1998年在《青岛日报》发表的散文
要忠实于一种历史和本质的真实,恐怕具体的压力和干扰少不了。
我尽可能倾听和修正吧,主要在细节技术上。
出现这些事儿,我没觉得冤枉,人家专业大作家遭遇得多了,我无名之辈偷着乐吧。
阎连科
河南作家阎连科,世界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候选人,被家乡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县长拍着桌子骂他抹黑河南人,给家乡丢脸。
莫言回高密老家,被村人欺骗,卖给他又酸又涩的桃,说我们的大作家回来了,有失远迎。
村人找莫言的爹一次次告状:你儿子又把我写进小说了,咱们村被他糟蹋坏了。
有一个大嫂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到莫言家,说你们家的管谟业,撒谎掉屁,我小时候怎么还批斗老师了……
莫言的爹回答:休怒,我整天在小说里挨他骂,我还是他亲爹呢,咱们别跟他一般计较。
阿根廷电影《荣誉公民》里(也有译名《杰出公民》的),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遭遇,给我很深的触动。
作家移民欧洲多年写作获奖后,社会应酬不断,作家基本上一概拒绝,可是他听到秘书读到故乡小镇情深意切的邀请书后,有些犹豫了,镇长赞颂他为整个阿根廷争了光,是小镇唯一的“荣誉公民”,他们万分盼望作家能拨冗回家乡看看。
作家离开故乡40多年从未回去过,他这次决定走一趟。
谁知道,作家千辛万苦到了家乡,被乡亲们的热情、狭隘、自私、龌龊和歹毒,捉弄得狼狈不堪。
他新竖起的雕像被泼了油漆,因为有个别村民嫌他丑化了家乡。
许多村民向他借钱。有村民批评他给家乡贡献少,架子大。还有年轻姑娘想改变命运主动献身。作家最后被40年前的情人丈夫和女婿,逼到了漆黑的荒郊野外,作家拼命逃窜,还是挨了一枪。
作家奄奄一息挣扎着回到意大利,写出了小说《荣誉公民》。新书发行会上有记者追问,你写的这些内容是纪实还是虚构?
作家怒不可遏,扯开衣服,胸脯上的枪伤豁然在目。
(未完待续)
原载 杜帝语丝
2023年7月27日 12:00 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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