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学时，王老师交待下午穿白衬衣蓝裤子，参加运动会观众席摆字练习，一点钟集合，整队去第一体育场，不许迟到。
匆匆忙忙跑回家，先找出衣服，然后在锅里的篦子上放了干粮与昨晚留出的菜，箅子下面应该加水再点火烧锅，可心思全在去体育场摆字的事儿上了，将加水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看看表时间不多了，赶紧烧锅，烧了一会儿，锅里没有冒出热气，却冒出了烟，突然想到锅里没有加水，于是操起水舀子，从水缸里舀了水打开锅盖往里倒，凉水浇过了窝头和已经开始燃烧的竹篦子，只听到“啪”一声，锅下面的火便吱吱啦啦被漏下去的水浇灭了。一边啃着冷干粮，一边往学校跑的路上，心里忐忑不已，妈妈下班回来知道锅被烧漏了怎么交待？晚饭怎么做？于是就想整天在街上拉长了腔调吆喝:“锔锅—锔缸—”的锢漏子。
小时候的童谣唱道：“锔盆子锔碗锔大缸，锔个大船下南洋……”锢漏子像货郎一样，走街串巷。货郎有货郎鼓，摇着鼓走来的货郎很受女人们的欢迎，针头线脑，小镜子铅粉盒，都在货郎背着的箱子里。而锢漏子却不同，底气很足的叫喊声在阳光下，将街巷都喊旧了。
延安路头上曾是礼拜集，几个路口汇集的地方空旷如广场，四周分布着各色店铺：大众饭店的白墙、水果烟糖铺子的无色木板棚、刷了沥青的木头电线杆，望进去幽深的摆满了长条凳的说书场，以及土产店、皮货店、剃头铺子等等，街头背风的地方，总少不了出租小人书的，矮凳上也总是三三两两地坐着看书的孩子……锢漏子等手艺人总是穿行其间，将那喊声阳光一样，底气十足地散播开来，溅落的碎屑潜入泥墙板棚里，溅落在日子的缝隙里，并以陈旧为背景。
我们的队伍绕过延安路的一角，开始有人喊“一二、一二”的口令，大家整齐而肃然地行进着，也总有人驻足侧目这支长长的队伍，在那目光中，大家便面目肃然着地甩动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里拿着对折的摆字用的纸板，里面是红色，外面是白色。有人起头就齐张口唱起来。唱什么无所谓去想，惯性地唱就是了。心里敞亮，第一体育场在汇泉，经过中山公园，郁郁苍苍的浓荫遮蔽着的被称作植物博物园的地方，那是小时候便神往的去处，里面的动物园、儿童乐园给予生命若干乐趣。队伍不一定从公园里面走，即使从墙外面走过也会与欢乐相近。还有海水浴场，还有八大关绿树丛中的别墅洋房，还有小鱼山……那心中是敞亮的，可是，锅底被炸了一条缝……白衬衣蓝裤子的队伍蓝天白云一样的晴朗，每个人都揣着十种摆字方案，在一声口令下，每个人都要知道自己该是红色还是白色，不然所摆出的字就会有错误，譬如某个字的笔画多了一点点白或红。融入庞大的集体，每个人都是集体的神经，每个人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于是神圣。体育场看台每个编号的座位必须填满，不然在对面看上去便是漏洞。下面指挥的人口里含着哨子，手上挥动着旗子，左摆两下，表明是某一套方案，大家迅速确定自己的红白，像一阵风过，犹如电视显示屏出现的文字一样。
哨子在下面嘟嘟嘟地响，某一个点儿缺了，显然那里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红白。如果仅仅是搞混了，一时的不明白还倒罢了，如果是有意识的，与破坏之类的联系起来，那问题可就大了，老师在下面说……
问题大了，像锅底的裂缝。蓝天白云美好而完整，没有人穿蓝色或其他颜色的上衣，那样在对面就会看到污点，像裂缝。
那种叫喊底气很足，像阳光。你意识到便存在，不往心里去，便如过筛子的流水。
接了生意的锢漏子在空地上摆开家什，那是一些很精巧的家什，小炉子，小砧子，小锤子，小牛皮钻子……有裂纹的碗、盆、罐、缸，铁器如铁锅之类，烧烧钻钻敲敲打打，打了锔子裂缝紧密地接合起来，不再漏了。里面平滑如初，铁锅不会挡住铲子，碗盆不会挡住筷子之类。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锢漏子显然是有能耐的人。而妈妈也是有能耐的，晚上回来，妈妈已经做好了饭，她用面粉将锅底缝泥了，便可以做饭了。
原载作者原创《饥饿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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