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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读者“凛”在笔记(4)留言:“这个厕所不是非常有年代的老房子,私以为在80~90年代之间建造。烟囱用于冬季的通风排气。有水泥勒脚和叠涩屋檐,很气派。”他为公共厕所的建筑作了专业脚注。本地读者“俊杰”留言:“气象局是后来搬到现址的。原址就在现在的振兴街以北,香港花园小区一期。儿童乐园就在凤凰公园的东南角。‘五号宿舍’原址,就是现在的凤凰景苑小区东大门位置。这图片好似是飞机场的营房,废弃多年了。”本地读者“燕”留言:“儿童乐园92年左右在现在凤凰公园东南角,再往前就不知道了。”
读者朋友指出了我错误的地方,同时给了正确答案。那个我认为的“五号宿舍”,其实是机场营房或家属院。在这个角落,我还有一个发现,写文章时因脱离主题就把话头忍了,今天补充说一下。
房子没了人气,很快就旧了,圮了。同样,再陈旧的房子,只要人在,就不会破烂,也不至于坍塌,这大概是人与物之间的一种默契,深的道理我说不来,只觉得这种相依相伴对人很重要,对器物也很重要,属于携手共存。这个营房因为太久没人气,满院枯草,蒿子比人都高,不少房子墙倒屋塌,长出来一种今天我想说的树。
这种树叫楮,也叫构,非常多见,李时珍称无处不在,但不清楚高密本地土话怎么说,应该有土名的。在靠近公园前街那趟房子里,就长出一棵楮树,已经很高大,远看像两棵,伸脖子探过矮墙往里瞅,才知道是一棵,从树干中间分成了两支。这棵楮树不好描述,所有楮树都不好描述,因为它们生长得别扭并纠结。这种树没有人专门种专门养,可以说百分之百野生,充满野性,因为抱团丛生,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本地杨树、梧桐、榆树等都不能和它抗衡,外来物种刺槐树说不定能和它一决高下,但我观察,刺槐要占到生存优势也比较难,因为楮树自古以来习惯于野蛮生长,条件越艰苦,越恶劣,它长得越疯,越旺盛。
这棵楮树就是这样,它好像先从墙上的砖缝生发出来的,根沿砖缝那一点点泥土朝下去,有的红砖被扭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触到地面了,开始生长主根,主根一旦入地,就疯长了。它在寻找泥土的过程中,没耽误顺着屋山墙向上、向四周扩展,好像只要风雨就够,就足以支撑它长大的梦想。我特别注意了它墙上的根系,并没有太多的毛毛根,就那么三五根,都光溜溜的,先把一堵墙推倒了一半,然后盘住断墙,让主干翻个身,好像骑在墙上,刚骑好,就斜着生出一根侧枝,好像骑马的勇士刺出一柄钢叉,插入了临近的另一堵墙,迅速生根并向下求索。那三五条骑在墙上的根,相互缠绕,抱紧断墙,最终成了楮树身体的一部分,想倒都倒不了,因为那些根太粗壮了,仿佛巨蟒,越缠越紧,越绕越粗,力量大到超出我们的估计,粗到超过树干。
对楮树,我满怀敬畏。它活跃在死寂处。
在高密,我还见识过一棵楮树的生长毅力,让人更敬畏。那是 2024 年 4 月初,我从八腊庙前街朝八腊庙后街望,一个院落生长一棵钻天梧桐和一棵榆树,感觉两棵树头把那个院落完全覆盖了。经验告诉我,生存着这种巨树、老树、古树的地方,不是废墟,就是被保护了。树下应该有老房子。老房子、废墟之类特别吸引我。八腊庙前街找不到这个院落的入口,需从顺河路转入八腊庙后街,进到农丰小区,再由鸿运居私房菜馆门口的小胡同往南,深约五十米,即到八腊庙后街 29 号门口,门前一个三户人家的公共区域,或者说共用的天井,梧桐和榆树生长在天井内靠南墙。空间太小,没法拍到大树的全景。榆树长在西户南屋外面,我两个也抱不过来它的树干。树干朝东倾斜,南屋外墙下有个土台子的缘故。我爬上土台子,想拍一下这家不住人了的院子和南屋内部的样子。
果然可以望见南屋内室。里面完全搬空了,只剩四面水泥墙和水泥地,窗框破碎没了玻璃,我就是从这个窗子望进去的。举手拍了几张,刚要离开,一根树干吸引了我。它长在墙上,或者说从水泥墙里面长了出来。树皮颜色比水泥浅,生长的位置贴着小南窗窗旁,阳光打在上面,发灰白色,起先就没注意到。我一凝视这根树干就知道是楮树的,它蜕皮,皮上有花纹,比法国梧桐的树皮漂亮。这棵楮树很粗了,从窗旁的水泥墙挤出来三分之一,大部分还长在墙内,它钻开水泥墙向上,又钻透了屋顶,在屋顶约十几个厘米处,被折断了。大概这家主人过来看房子,发现南屋竟有树长出,上了屋顶折断了它,因为屋内的树干不可能完全斩断,除非扒开或者推倒水泥墙。
这棵楮树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无论它死活,自此我又对楮树多了一份仰慕。
《酉阳杂俎》记载:“谷田久废,必生构。叶有瓣曰楮,无曰构。”或者说,雄为构,雌为楮,构树为葇荑花序,楮树为头状花序。不光谷田,人居之地,只要废弃了,荒芜了,楮构必来占领。谁生的它们?当然是种子。
2016 年七月份,我出版第一本书《发现高密》,在贵宾首府工作室卖书一个多月,中午外出吃饭经过高密酒厂西北角墙外,那里一棵巨树,荫比其他树木的浓厚,我总要仰望一下,当发现它满树的浆果红了,一下子接上了我小时候的记忆,接上了摘它浆果吃的甜蜜,小的时候,我不知道它叫楮树。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竟然忽略了这棵楮树,没有给它留下照片。我猛地想起应该给它拍照,匆匆忙忙赶到那里,才发现它被砍伐了,原因大概是为这条小路铺水泥时碍事。我现在还时常路过那里,专门过去看看,希望它能发出芽来,因为它是野性的,不屈的,无视生死的。可惜没有,地面厚厚的那层水泥,在它被砍伐的地方,慢慢陷下去一个大圆坑,直径一米多,水泥自然而然也都裂开了。
在我的记忆中,它是高密最大、最成材的一棵楮树。从此,我便留意为那些成材了的楮树或称构树留下照片,作为对它的补偿,作为它们成材不易的记录:顺河路铁路北 4 棵。梓潼路中段 2 棵。东栾家庄 1 棵。南姚哥庄 1 棵。
2025年1月10日
原载 阿龙书房
2025年1月10日 19:50 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