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篇散文中知道了苦丁茶,于是在商场里便特别注意这种来自南国植物的叶子搓制的茶。装茶的瓶子似乎和小时楼下小铺子柜台上装糖豆的瓶子差不多,区别是糖豆五颜六色,而苦丁茶黑乎乎的。沏了茶叶,喝到嘴里的那滋味儿,居然并不陌生,小时生口疮,姥姥拿一节黄连让我含,用缝衣线拴在衣扣上,说我若嫌苦吐了,待一会儿再含。
杯子里舒展开的叶子阔大而粗野,想起在大西南的川中乐山所见高大茂盛的茶树林,全没有“云雾”“雨前”“毛尖”“龙井”“春芽”,以及“茉莉花茶”之类名称所含有吴依软语的采茶姑娘纤手抒情与采茶歌儿的韵味。西坝的集市上,茶叶被放在阳光下的蒲萝里,老绿的色调中,深含着粗犷与炽烈。鸡鸭在渡船的甲板上唧唧呱呱地撕裂着水面上跃动的晨光,矮小的女人用背篓背着孩子与生活用品,茶叶也是丢在里面的。江畔的吊脚举着茶馆的幌子,背二哥将背篓卸在门前,大碗的茶水令浑身的疲惫透出汗毛孔,畅快了时,一声吼叫滚落江面,荡起层层回声,溅起一束束浪花。风雨洗去色彩的半截木板上方,一双童贞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背二哥的身影,沿着曲曲折折的小道,他们走向山外精彩的世界。
地瓜在生长的时候遭受挤压的地方便凝成了苦丁。那年妈妈从礼拜集买回了一些地瓜皮,用水泡了,在菜板上用刀剁。人们的工资三十多块钱的时候,地瓜叶一斤一块钱,不是个小数。何况地瓜皮了,定然不便宜。太平山南麓的路边有一排榆树,被剥光了树皮的枝干骨头一样裸露着,白森森的。菜板随着地瓜皮的细碎而渐渐绿了,有年纪大的邻居看到了,说那是苦丁……
青岛是洋人建起来的城市,有不少教堂,礼拜日便在人们的口语中了。礼拜集是每个星期天开市的剩余物品调剂市场,旧家具旧衣服旧生活用品等等纷纷涌来,凡是能够换取食物的东西都被拿到这里进行了调剂。妈妈下了夜班,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收拾了几件看上去还像样的衣物往礼拜集跑去,去得晚了占不到地方。她的两个同事已经去了。那两位一个是旧官员的姨太太,一个是资本家的老婆;两人手上的货都值点儿钱,貂皮大衣,高跟马靴,甚至怀表、项链之类。后来我与妈妈分别到她们家做过客,在有铁栅栏的洋房里,一个很帅气的哥哥在弹钢琴,他考了某大学,政审不过在家闲着。高高大大的窗子前,阳光抚在几案上一碟萨其玛小点心上,琴声将阳光弹奏得满屋子跳荡。
礼拜集在一个三岔路口的开阔地,总是拥挤,有些群众大会在那里召开。我发烧的那个礼拜日,妈妈领我到厂子里的保健站打针,阳光明媚,却空气凛冽,北风撒落的针一样扎疼人们裸露的脸手。妈妈给我穿了一件棉猴儿,有帽子的那种,走起来挺费劲。不知怎么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后来人们挤在路口走不动了。妈妈抱起我,奋力在人群中挤着。趴在妈妈的肩头:我看到了拉响警报架着机枪的摩托车与卡车,军警戴着明晃晃的钢盔,妈妈不敢看这种场面,在保健站里她说想躲过,可还是遇上了,她怕看了晚上做噩梦。
那是一起被人们说了很久的杀妻案,菜店卖肉的与一护士有染,妻子不同意离婚而招致罪案。礼拜集扎了木头台子,公判大会显然在那里开的,从路上人们拥挤的状况,可以想象那天礼拜集人山人海的境况。虽然没有多少物质的东西填饱肚子,可人们不愿放过那个精神大餐。
崂山茶是北方的茶叶,人们将落在地上的老叶子拿回家炒一炒泡水喝,茶汤红红的,酽酽的,喝到嘴里竟也是苦苦的。那时人们说这茶涮肠子,有点儿油水全让它涮掉了。于是,那时候大家不喝茶。
作者简介:
韩嘉川,青岛人。著有散文诗集、散文集、小说、纪实文学等多部,以及电视作品多种。作品被百余种选本选载,并被介绍到国外。国家一级作家。曾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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