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才知道杭州的井水可以饮用是人为的,其实所有的水井都是人为的,而杭州的井水是经历了一番由苦变甜的艰难历程的。杭州的水曾经因为钱塘江与大海的交汇,也是海水一样的苦涩,而后人将西湖与大海之间筑堤坝阻断了海水的入侵,并将西湖的水引入杭州城以后,才使杭州城里家家户户的饮用水由苦变甜。那是唐朝的地方官李泌所做的事情,因而流传李泌开六井的佳话。至今杭州仍有“相国井”,因李泌晚年做到了宰相,故而得名。五代的时候,钱镠建立吴越国,定都杭城,由于李泌的六口水井已不够市民所用,钱镠下令,开凿九十九口水井“泽民”,故而又有了百井坊巷,杭州的很多街道以井为名:大井巷、小井巷、百井坊巷等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些用石头精心雕凿的井台透露着人们对水井的情感。到川中地区,满眼儿都是漂亮的川妹子,物产丰富,气候宜人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便是那里的水好。而杭州的女子呢?“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苏轼是把西湖当西施了。杭州下雨的日子,巷子里充满了湖腥味儿。女人在菜市场买了湖鱼,用蓑草穿了鱼鳃,提回家放到木盆里提了水桶到井台上去打了井水来,倒进木盆里,那鱼便张嘴鼓鳃,在木盆里游动起来。鱼尾摆动着井水,便就扇动起了浓郁的湖腥味儿了。杭州的雨继续下着,是那种酥麻的雨,在街巷里便满是红红绿绿的油纸伞,杭州的竹骨伞似乎是很有名的,不仅仅是因传说里断桥许仙的竹骨伞,更在于那伞下的杭州姑娘。杭州姑娘的语言犹如那漫天里酥麻的小雨,软软的糯糯的黏稠的,犹如杭州的水。从北方来到杭州,在细雨中听到这样的语言,人都要软掉半边。虽然不知杭州女人的性情,仅就这柔柔的语言,似乎可以窥探出杭州市井人家生活底蕴的一角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宋代诗人陆游就曾住在现在市中心的孩儿巷98号内。龙井更是在文人墨客和百姓的神奇美化中充满了魅力。很难想象,如果当年不是李泌将苦涩的海水阻断,使杭州城的井水变甜,还会有这样一方人文一方女子一方柔情么?听越剧名角茅威涛的《陆游与唐琬》,那柔绵的曲调,软中的“刚”是杭州人的,那是给人心灵以深深的慰藉,是属于生命的温蕴。当红的茅威涛按时下的叫法,应该是明星。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在因特网、电视、各种感官刺激的影像制品充斥市场与生活各个角落的时候,茅威涛的剧目依然令杭城人如醉如痴,这种审美的价值取向很说明问题。
上海人的门槛太精,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好手,一把鸡毛菜在弄堂的边边角角就可以将生活打理得有滋有味儿。人称上海女人是女人中的极品。眉清目秀、吴侬软语、爱穿旗袍、爱吃雪菜炒毛豆、话梅肉粽的上海美人随处可见,像春天里姹紫嫣红的花儿。不过一百五六十年历史的东方大都市,以黄浦江水与外滩钟楼的时针一寸寸一秒秒地打造着中国顶尖的美女洋务运动以后,上海工业的发展,以及后来的十里洋场,使许多乡下女孩子纷纷到纱厂洋行打工,她们来自于长江中下游,漂亮的女孩子嫁夫生子,经过几代都市文明的浸润淘洗,一批又一批的上海美人便以大都市的气韵,充分散发着东方现代女人的魅力。尤其是现代东西方文明在这里交汇,20世纪三四十年代演艺圈的熏陶与影响,便有了穿丝锦缎旗袍,发高绾体态婀娜多姿的月份牌偶像,那是中国走向现代文明的经典。
青岛也是一座独特的海滨城市,这个海滨不是大概念的海边,而是就在大海的边缘上,甚至海岸线就包括城市的建筑。从家门口或窗口望,不仅大海的潮涨潮落一览无余,甚至海上帆船的作业,甚至海上的风潮变幻均历历在目……六岁那年,妈妈带我到外地探亲回青岛的途中,在火车上听说青岛遭遇了一场台风,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海浪怎么扑上了海岸扑到了人行道上,有的人家大木盆怎样漂到了街上,凡此种种。在人们瞠目结舌中,我和妈妈却并没有感到多么吃惊,在海边生活的人知道大海的性情,海浪侵袭并不稀奇…
沿海的水井大都有甜水和碱水的区别。姐姐有一年参加学校组织的采药活动,在崂山住了一个多月,她回来说在山里用泉水洗过头发之后,由于太滑头发用头绳扎不住。于是我知道什么叫甜水了,那就是洗过头发再用头绳扎不住的水就叫甜水。难怪沈从文在崂山见到一位乡间女孩儿,回去便对妻子张兆和说,我要写一篇小说给你。那女孩儿是触发他写《边城》中翠翠的灵动点。
中国人修建城市不会距离大海这么近,譬如杭州,譬如上海,虽然靠海却并不在海边上。而西方人并不避讳这一点,他们就是看好了胶州湾的岸沿儿,从深水码头展开了一座城市,尽管这里多山,仅市区内便有信号山、观象山、伏龙山、贮水山、小鱼山、京山(也叫青岛山)福山、太平山、浮山等等西方人并没有试图将它们推平,建一座平面城市,而是因山就势建起了一座立体的城市。在山海错落间,在绿树丛荫中,一幢红瓦的檐角探了出来。20世纪初,德国商人马雅先生在太平山上打猎,口渴难耐时,看到几只小刺猬围着一眼山泉喝水,便也俯身在那眼泉水饮,泉水甘洌不尽,饮后令其精神倍增,之后这眼泉水令其难以忘怀,便将那泉水带回德国化验,结果此水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是世界罕见的优质天然矿泉水水质,胜过法国知名的矿泉水。由此这眼被称作刺猬井的泉水便成了崂山矿泉水的源头。没有多久,汽水厂的汽水不仅沿着胶济铁路向中国内地大城市挺进,而且向国外出售。
妈妈小时候住在拂涛路,在太平山的南麓、汽水厂的旁边,离大海不过一箭之遥。外祖父是跑马场骁勇的骑士,像现在的歌星影星一样是年轻的痴男信女崇拜的偶像。马厩里拴着洋人的优种跑马,马号后面有一口井,是专门用来饮马和为马洗澡的。洗过澡的马身上油光锃亮,加之外祖父熟谙马的生活习惯与性情,什么时候饮水什么时候喂料都十分讲究,经他指导驯养出来的马精神十足。跑马场离后来被作为美国海军俱乐部的东方饭店不远,那里是一个探进大海里的海岬,旁边便是一个渔码头。四流海季,他几乎每天都去那里买最新鲜的海货。然而,17岁从胶州农村到青岛的外祖母却不会烹煮海鲜,往往把鲜亮的黄花鱼做成豆腐渣一样盛在碗里端上了桌,本来已经温好了酒,好情绪地等着下酒菜的外祖父见她将那碗“豆腐渣”端上来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掀翻了桌子骂声连天地领着那时只有几岁的我妈妈下馆子去了。
没有了跑马场以后,姥姥家搬到了海军疗养院后面,门前有一口井那是太平山南面的一条水脉,上游是湛山寺的放生池,小河穿过空军疗养院,经姥姥家院落旁流入大海。每当蔬菜种植生长季节,井台上总是湿漉漉的,早早晚晚老有人打水浇菜园子。社员们晚上将蔬菜装到地盘车上,晚饭后沿着湛山大路拉到莱阳路的大坡上,停放在路边,然后大家便结伴吃着车上的瓜果往回走。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再送到市区的菜市场。那井水是甜的,蔬菜瓜果也是甜的。
学大寨,没有梯田可修,便冬季掌灯夜战打水井。井打得很宽,井口十几米,有的甚至二十几米。夏天水旺,水面离井口仅一米多,便成了孩子们的天然游泳池,大家都喜欢在这里扑腾扑腾跳水。妈妈买了一尺蓝布给我做了一条侧面系带的游泳裤,可以当着许多人的面换衣服,丝毫不尴尬。其他孩子也有用两条红领巾对起来做成游泳裤头,红红的很好看,但是太紧往往有些地方撕破了口子,而大多时候孩子们是光着身子的。因为有了游泳裤,便可以出入海水浴场,博取些女孩子们羡慕的目光是自然的。而那时不解风情,掂不出那些眼神的分量,一门心思征服大海,运动员一样一千米两千米来回与风浪搏击。
整天泡在大海里,上岸后海水干了依然会在身上泛盐,用手抓一下会显出白道道。家里的大人很容易就辨别出是否去海里游泳了,总是担着心的大人便会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如果花两分钱去冲一下淡水,就不会被发现了。而那时的孩子大都没有二分钱,去海水浴场扑向阳光的粲然、海滩的金黄与大海的蔚蓝,只需游泳裤与一块玉米面干粮的资本。即使有二分钱那时的冲水处属于各单位对外不开放,人家不要你的钱也不让你冲。因而为了回家免遭大人训斥,往往绕道到那些大并或中山公园的人工湖里洗一下再回家。那些地方每年总有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溺水死去,因而孩子们便神秘地传说水下有水鬼,云云。
台东一路天主教堂旁边的那口太平井被打开的那个下午,据说也是有人跳进去了。放学的时候西天燃起了火烧云,使人感觉热烘烘的。我们围在井边往下看,黑洞洞得挺深;那是在教堂房顶的十字架被砸下来,一本本圣经烧化在马路中间没多久的事情。再后来那口井被用锁链锁起来了,再后来那井被填上了,连同教堂被市井的喧嚣,岁月的尘埃所填埋……
青岛虽然是一座海边城市,也曾经有不少井,且井水都是天然的甜,不像杭州是人为的甜;青岛没有多少典故,更没有多少与井水有关的典故,至今人们将老山东大学老青岛大学时期,在这里教过书的几位现代文人,以及故于此的康有为当作人文典故骄傲着,全不像杭州,“百井坊巷目前留下的井,是我们老百姓坚持要留下的,才没让城建给填没。”因为那并有来由有故事,所以才能让老百姓有理由将其留下来成为念想,也许因为不是人为的,所以人们便不去动心思?
不过这里的天然风水却养育了另一类人,譬如最早出去的唐国强,后来出去的倪萍等等,而且愈出愈多,至今活跃在过去叫文艺界现在叫娱乐圈里一大帮,在我是数点不过来的,人们以此为荣……
青岛至今依然是一座缺水的城市,虽然临海而居,却只能饮用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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