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的王吴水库,远处为杨家栏子村。摄影/阿龙
2025年笔记(21)
34
王吴水库在1958年4月6日动工兴建,上阵民工少的时候3万人,最多的时候8万人,来自高密和胶县,在昌潍专署组织下联合施工。当年7月24日,水库竣工,仅用时三个半月,一个流域面积344平方公里的中型水库就建成了。
我初次到王吴水库是2009年的春末夏初,陪当年8万民工之一的母亲。五十年后她第一次见到亲自挖过的水库灌满水的样子,后来我知道也是最后一次。她坐在碧幽幽的大水边的沙丘上,听着白杨树叶抑制不住的喧哗,盯着她的过去,一个不满十七岁的高密大嫚用尽全身力气铲起一锨黄泥,水渍渍的,准确地撇进两米开外手推车的长篓中,手心血泡的血水又沾到铁锨的腊干木柄上,她咬牙坚持着,继续那个机械性的持续挖土的动作。我也盯着那片自己的目力无法望到边际的水域,像盯着马尔克斯的羽毛笔在一张粗糙的黄皮纸上写下的一行潦潦草草的字:“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闪现高长荣译本的同时,范晔的译本也回旋于脑际:“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一刻,我没感觉滑稽,因为都是“那个遥远的下午”,内心只有对“多年以后”的敬重和肃穆,因为那两本《百年孤独》从1984年到2011年相隔27年,2009年那个在王吴水库边的下午我准确预见了它将又一次在2011年6月诞生。最为重要的,我想起或预测到“那个遥远的下午”的时候对正在出神的母亲没有一丝不敬仰。
“东西也是有生命的,”吉普赛人用刺耳的声调说,“只消唤起它们的灵性。”霍·阿·布恩迪亚狂热的想象力经常超过大自然的创造力,甚至越过奇迹和魔力的限度,他认为这种暂时无用的科学发明可以用来开采地下的金子。
说来连自己都不信,除了陪母亲的这一次,后来的那些年,我竟然又连续去王吴水库多达 5 次,以我喜新厌旧的性格,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确实破了自己的例。以我到王吴水库准确的时间为证:2014 年4月9日上午;2015年8月19日中午;2016年1月14日下午;2018年5月23日中午;2021年10月17日上午。从2014年到2021年,跨度只有短短的 7 年。
五次的印象各有鲜明之处。最鲜明的是水,准确说叫水的变化,当然也有其他,比如首批建筑物,至今难忘。
2014年4月9日我来得早了一点,大雾还没散,库水在被大家熟悉的氤氲中呈现朦胧状,我抹一把脸,并未湿漉漉,我放心了——相机被雾水包围,我担心它拒绝工作。它没拒绝工作,而且拼命咔嚓,我很感激。那个在西放水洞南百米处坐着挥杆钓鱼的,背对我,一动不动,水在动,鱼在动,风在动,他却不动,那份不动的魅力,让我不敢靠近。如果我靠近,我就要动,那么我就和水、鱼、风没什么区别了,为了不一样,我必须不动,但是我不动,就又和钓鱼的一样了,我不想和钓鱼的一样,因为我不喜欢钓鱼和钓鱼的,因此我动了我的一部分,只是为了区分开动和不动,我让自己的脖子动,虽然带着脑袋也动了,那仅仅属于一种关系,可以忽略不计。我的脖子由西向东转动,绕过了南边,最后停止在东边。这时候刚好雾散了,水库长1376米的主坝前,就是水库前坡,大水55.26米高,而最大坝高14.4米,还差一米多水就漫过大坝了,我非常着急,想招呼钓鱼的赶紧顺着放水洞跑掉,顺便打开闸门泄水,可他还一动不动,因为我被惊呆了,嗓子哑了,没能喊出声。
2015年8月19日中午十二点左右我直接从大坝南坡下到了库边。坝坡的大块花岗岩成比例地沿着一个角度铺向库底,我的强力胶皮鞋踩到上面,产生无比强大的摩擦力,我都可以垂直在斜坡上往下走了。我像个一字垂直于花岗岩上,与库底保持平行,我闲庭信步地到达库底,竟然自然而然地直立到地面上。我举起相机搜寻我曾经见过的55米多高的大水,希望凑近了观察它们的相貌,可是我白忙活了,相机里不仅不见大水,连小水都很少了,远处有一点,一群野鸭子仿佛在脸盆里戏水,动作很挣扎,不像戏水,而像戏泥,泥巴里加了一点水而已,像我母亲在地瓜面里加了一点水一样然后拼命地搅和它们以便让地瓜面黏合在一起这样可以捏成地瓜面窝窝头就像她在工地每天吃的那种。泥巴边上站着几只白鹭,都是在练习单腿站立,我知道它们想尽快适应旱地生活。白鹭不屑与野鸭为伍,其实是不屑与污泥为伍,白鹭爱干净,但在白鹭知识的边界,它们不知道污泥也是干净的,否则泥鳅怎么会喜欢在污泥里旅游?这就充分证明了污泥的干净程度不亚于水,因为泥鳅和鱼都是生命。白鹭认为污泥不干净的原因是为了让污泥证明自己干净,所以它们喜欢站在污泥一旁观察,它们并不知道这样的证明反而证明了自己不属于生命范畴,至于应该归它们入哪个范畴得问上帝,我说了不算,所以我收了相机抚摸身下的一种叫千金子的野草并且采集了一把。千金子高到我大腿。它们应该长在旱地的,现在挨挨挤挤长在库底,一望无际,我想它们也许知道我要来水库的缘故。它们的顶部在一夜之间结满了籽粒,为了表示欢迎,让我无比感动。因此,我要离开时,我留给它们一首叫《千金子清溪》的诗,是我匆忙之中写下来的,方便它们没事的时候集体朗诵着玩,同时又方便想起我像想起水想起水库想起河流:
稍远点的河流
并非由于远模糊
因为一滴雨水挂于眼睑
近处的千金子
并非由于近清晰
因为泪珠和咸味正好滚出了眼眶
掐断几根千金子
河床草甸中著名的野草
举高在自己眉目间
它的穗叶,忽闪更多亮光
于是那个中午
便有了与其他中午不同的侧面
因此我看见了风
它携带为洗刷空旷修剪的羽毛
还看见光阴忽明忽暗的心境
扫过我的指甲
至于那段距离中
尝试着陆的雨点
因为凝视而片刻迟缓
而已经模糊的对岸
起伏的曲线比之前远
云降低高度,躲进了流水
浸水的身段比之前轻
几只白鹭原地踱步
它们现在不是白鹭而是几个
迷离的白圆
于是我在那儿睡着了
高举一把千金子
像虚化的野鹤单腿站立
只剩手中的草,表情清晰
摇晃一张温暖的脸
李言谙
2025年1月24日
2025年笔记(22)
杨家栏子扬水站空中渡槽 摄影/阿龙(2016年)
35
2016年1月14日下午,我和烟驿、陈圣去山东盛德山泉水有限公司参观。盛德在王吴水库大坝东边坡百米处,正南二里是杨家栏子村,地下产好水,我们一行的另一个目的是进村采风。这次虽然不专为王吴水库而来,但由于道路的指引和杨家栏子扬水站的吸引,我们不得不拐下水库,稍后证明我们没拐错。
一位杨家栏子村的老人,一身黑棉衣,低头在库底边散步、眺望。他的北侧是大坝迎水面,阳光下的花岗岩发白。往南是向前延展四里多远的库区,直达王十字庄的白杨林。前年还见无风浪涌,今年便是满库的野草了。太缺雨水了。但库底还没干透,远处断断续续的小水坑,不情愿地反射着光环,在我相机的视孔里忽明忽暗。草再高,长在库底看上去再轻盈,人也不敢盲目进入,草下淤泥可能把人吞没,泥下流水还可能把人运走。可是眼力所见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力量,透着虚弱,而不可见的又十分神秘,憋着一股劲头。
老人又朝南眺望。他望的是旧杨家栏子,搬迁前的杨家栏子,也是早已沉入水库的杨家栏子。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因为年纪大了,眼力劲儿望不到他曾经的村庄。我们也望不到,即使我们处在还心明眼亮的年龄,也不可能分辨得出从库区迁移的9610人影中,哪几个是杨家栏子人。多年以后,正是如此的景象: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念完不着一言尽得风流的诗句,算是表达了过去看为同情、如今看为羡慕的心境,我不再注意走来走去的老头儿,转而欣赏起废弃的扬水站。近几年我对“废”字颇多研究,逐渐喜爱起来,因为自己已废或在走往废的路上。
手头资料显明:王吴水库西头空冲水村东南安装有135马力的扬水站一处;水库偏西北臧家王吴村东南安装有三台235马力扬水站一处;水库东头杨家栏子村西北角安装有二台189马力扬水站一处。现在我们就站在杨家栏子扬水站泵房西山墙下。泵房坐北朝南,建为平顶,外墙水泥甩毛,总面积差不多农家的三间大屋。入门设在正南,北墙开三个钢架玻璃窗,东西墙为屋山,山上各开一个同北墙一般大的窗子,外视效果极佳,在西窗内可瞭望水库,在东窗内可一览无余往村东延伸的水渠。
如今整个扬水站废弃了,所有的窗子都被红砖砌死,泵房内的状况便无从知晓了。
泵房的看点集中于西山墙,底部为一米多高的平度青花岗岩屋基,略呈上收下宽稳固的梯形,之上再立近一米高的巴山彩石砌为西山墙基,彩石硕大,蘑菇面朝外,基石之上横砌青砖一行,分隔开水泥甩毛山墙,屋墙立面转角均砌青砖为立柱,上至屋檐,下连墙基分隔线,结为多个长方形,协调为整体美。西墙上保存着水泥铸立体大字,凸于甩毛墙体,窗子上部横写“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南侧竖写“提高警惕”,北侧竖写“保卫祖国”。
泵房正门之上,水泥屋檐之下,原本也有一行大字,都被铲除干净了,留下一块块斗大的伤疤,无法辨识。
从水库,沿泵房前的泥土路上行,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水泥大道,一头连水库大坝东坡,一头进杨家栏子村。路对面,与泵房东山正对,是高出路面近三米的蓄水池和输水渠,四十公分直径的钢管穿过地下,连接泵房和水池,蓄水池往东南穿过杨家栏子村北的是水泥立柱架空的渡槽,渡槽为半圆形,由口径近七十厘米宽的铁皮棉芯预制件焊接而成,从杨家栏子所有南北胡同北望,都清晰可见这条壮观的飞龙。渡槽由东北角出村,落地为地面明渠,行约百米分为丫形两股,一股朝东南入宽而深的大沟,宽足四米深约三米。大沟南端是一个二级扬水站,设泵房,流水被二次提级后,入胶州地界斗、农渠。另一股再次转为架空渡槽,向东北飞越杨家栏子村东田野上数个宽沟大湾,接入匍匐于高密境内的斗、农渠,实现沿渠村庄的农田灌溉。
李言谙
2025年1月25日
原载 阿龙书房
2025年1月25日 10:55 山东
2025年1月26日 08:04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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