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宅院中房子和房子或房子和围墙所围成的露天空地；院落。
——词典
那个天井里有一口井，是那种小口的井，只够续进一只小桶。井沿儿是石板垒成的，井沿儿外面的井台也是石板的。上午的阳光越过长了草的墙头，探进来，透过木棂门扇斜斜地射在屋子里的桌子上。那木桌显然也是有了些年纪的，皱皱的露出了些木纹。桌子上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只镜框，铆框里的照片显然也是有了些年岁的，黑白得有些肃穆和渺茫，那男子的眼也有些远远的哀伤。这仅仅是我的感觉，而正在对话的两个人，对此的感受显然与我不同，他们感到亲切。G称照片上的人为姐夫，称对面的老太太为姐姐。
这种场面于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妈妈与她的同伴在切切地说些很有意思的话的时候，我觉得乏味透了。那时候我不懂什么“他人即地狱”之类的话，但是我怎么也没法进入妈妈与同伴那切切而欢乐的世界，因此，她们一旦进人状态，我便知道不仅会没完没了，且像陷进淤泥里一样的腻味不堪。我知道，那种时候即使我跑出去玩多长时间，妈妈也是无暇顾及的;同理，我也知道尽管她在陶醉中，却仍有一根弦是在我身上的，如果我真的走远了，后果也是可以想象的，未必多么恶劣，但是妈妈的痛苦在我是一种难以逾越的折磨。
那天我的注意力始终在屋子外面的天井里，或者说在那口小井上。毕竟我已经过了随意逃离大人话语环境的年龄。在他们磕磕绊绊的语言旅途上，我努力捕捉感兴趣的东西，而他们也在该让我明白的地方尽可能的让我明白，有时甚至停下来，对方言俚语专门做些解释，可我终究还是产生了陷进泥沼的感觉。
姐姐送他在小篷船的码头上时，正值深秋，风中枯白的苇花随着小篷船的漂移，掩去了姐姐的身影，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姐姐，直到现在……
阳光仿如一只触摸往事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在屋子里的时候，那光柱里有若干粉尘在飞扬。木板阁楼的楼梯和那些已经年老色衰的家具都呈静物状，就像画家眼里的线条与色块含有若干情节与故事一样，屋子里的陈设中显然隐藏着若干陈年旧事，是姐弟俩将他们钩起来了，所以那光柱里便有若干粉尘在飞扬，那是无数个组成往事的因子……而阳光的手臂在渐渐缩回去了，缩到了院子里，那里有一只小井，只能放进一只小桶的小井。
如果从地理上分南北方的话，好多人认为以长江为界，而在苏北这个小镇上，我却感受到了南方的气息，譬如外面的天井;譬如向阳的花格门扇是整个一面的，不像北方的门窗是镶嵌在墙上的;譬如院子里的草在冬日里不枯;譬如小镇周围的水塘和小河……
其实我对天井的经验，来自北方的生长环境，那是一个大杂院，里面有百货公司，有菜市场、戏院和密密麻麻的住户。是一个被叫做市场楼的地方。妈妈之所以要带我搬到那里住，就是图那里热闹。之前所住的僻静的大房子里夜里闹鬼，常常有莫名的响声从夜的深处传来，妈妈忍受不了那种僻静中的恐怖才搬到那里的。那是一个有四面楼房围成的很大的天井，或者说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在连接中心百货公司和边楼的天桥上看光陆戏院门前的空间，最能体现天井的特点。每天黄昏的时候，也就是戏剧还没有开演之前，来看戏的人们怀着美好的期待心情，兴致勃勃地出现在戏院门前的空地上，或急匆匆检票进场，或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聊天、等人。卖冰糕、水果、瓜子香烟的在人空里销来销去，好不热闹。从天桥往下看，人们都像缩小了一样在蠕动。
戏院门前空地的边上有一口井，直经大约有一庹（两臂仲直加身子的度）长吧，盖着铁盖子，铁盖子上面有文字，据说是德文。
过了散场的时候，戏院门前依然聚集了好多人，是斗我同学他父亲的个晚上。四个边楼上的人大都在天桥上往下看，据说他是地主的狗崽子，从小骑马玩枪。斗他的目的是让他把枪交出来，尽管已经抄过他的家，红卫兵依然不依不饶，显然是没有结果。强压着心中的好奇与惊恐，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有人说可能扔在井里了……在居住密集的城市里，会是哪口井呢？他们说的是不是戏院门前的那口井呢？那井的盖子是铸铁的，很重，一个人是很难打开的。
有一年夏季缺水，有人提出用井水，还真的将那井打开了，是好几个工人用工具打开的，里面的水很黑，且有股臭味儿。
那个天井里的小井也有盖子，却是被打开靠在了墙根下，那井里的水很甜，桌上的茶便是用那井里的水泡的。喝自来水长大的我，对这种直接来自大地的，没有漂白粉味儿的水充满了好感，尤其想到地下的水脉是相通的，是与小镇外面港汊的水相连，便有些激动。那时已经看过英国影片《十字小溪》，优美的画面与诗意的情调引人入胜。而G便是乘坐那港汉里的小篷船走出去的，初冬时节的岸沿儿上依然有些枯白的苇花，水面上有些水葫芦。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桨板的欸乃声中，小镇愈去愈远，一去便是几十年……
看到同学的父亲，是许多被遣返的人家纷纷回到城市里来，等待落实政策的时候。他在卖早点，我认出他来，他却将脸扭到一边去不看我，我知道他心里的痛苦，但我想问问我的同学回来了没有，在干什么。可是第二天没有再见到他。
在苏北的那个天井里，我像孩提时代一样，找借口溜了出来，来到井边婚身向下，在亮亮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虽然那井口小，里面却很大。
韩嘉川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