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趣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家里只有一间住房,夏天我们就在走廊上做饭。邻居们关系都很好,没人提意见,但我总觉得做饭炒菜时大家走来走去很不方便。于是,我就跟着别人学拣砖头盖厨房。正好大门口右边有个拐角,自然形成了两面墙,我只要再垒上一面墙,盖上个顶,就能搭成一个没有门的简易厨房。我还请大姐夫给我盘了一个灶台,装上了风箱。这就成了我家的厨房。记得我在垒砖头时,另一个院子的一位医生指着我对他同行的伙伴说:“你看这个女孩真能干,自己盖房子。”后来我们的房子拆迁了,但那段记忆却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五十年后,我偶尔碰到那位医生,问他还认不认识我,并把当年他夸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笑着摇摇头,可能他早已忘记了那个在艰难岁月中努力生活的小女孩。当时家里虽然很贫穷,但孩子们早早就能干起粗重的活。尽管生活艰辛,但我除了干家务,就是想办法借一些文学书籍来看。我觉得生活虽然苦,但书中的世界却让我感到很愉悦。
然而,好景不长,“文革”中教育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父亲二十几岁时曾在潍坊管理过家里的两千亩地,所以他的出身和个人成分都成了问题。四九年前,为了躲兵役,爷爷为他在青岛开了个“寿春堂”药铺,“四清”运动中他自觉在有关表格中添上了“地主兼资本家”的成分。“文革”一开始,他就首当其冲地受到很大的冲击。最艰难的时候,父亲根据造反派的要求,胸前挂着自己做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我是地主兼资本家分子”。每天出门前,他都会先挂上牌子,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检讨资料,低着头,慢慢地向车站走去。我至今还记得父亲那时凝重的神情。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我只有与书为伴,每天沉浸在文学书籍中,忘却现实的痛苦。
家门口,父亲还根据造反派的要求,用毛笔大字写着一张大字报:“我是一个没改造好的地主兼资本家分子”,下面还列着自己的“罪行”。那张大字报贴了几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气把它撕了下来。那一刻,我心里稍微减轻了点重压,但家里的气氛依然让人喘不过气来。父母愁云密布的脸色,让我没有一天能感到轻松。
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父亲不用再戴那块沉重的牌子了。但他在学校也没什么活干,学校安排他到附近的公园扫地。就他一个人,父亲脸上那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了些,他那不愿干活的毛病又露出来了。晚上吃完饭,他和母亲商量:“我自己在公园干活,没人看管,让小贝(我的小名)帮我去扫地吧。”母亲历来都依着父亲,于是第二天我早早起床,跟着父亲来到了公园。
那一段时间,看到父亲受的罪,我感到很难过。所以我也拿着扫帚,卖力地在公园扫起来。中午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凉饭,虽然我在扫地时也感到了羞愧,但我闷着头,尽力地扫着地上的树叶。当我看到父亲坐在石凳上抽烟时,我才感到我终于可以为父亲分担一点困难了。
就这样,我跟着父亲去了几天。后来父亲回校开会,路上碰到一个学生家长。那位家长说:“我看见你女儿在帮你扫地呢,多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你不要让你女儿来帮你干了,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晚上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我在旁边听到了,心里感到一阵轻松。仿佛那沉重的担子,终于有人愿意帮我一起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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