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饮离樽。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用的是门字韵,是秦观写给他所眷恋的某歌妓的,情意悱恻而寄托深远,是宋词中的杰作。有一天,西湖边上有人闲唱这首《满庭芳》,偶然唱错了一个韵,把“画角声断谯门”误唱成“画角声断斜阳”。刚好被游湖的琴操听到了,说:你唱错了,是“谯门”,不是“斜阳”。此人戏曰:“你能改韵吗?”琴操当即将这首词改成阳字韵,成了面貌一新的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
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烟万点,流水绕红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经琴操这一改,换了不少文字,但仍能保持原词的意境、风格,丝毫无损原词的艺术成就,若非有急智和才情,岂能为也!
琴操何许人也?显然这是一个艺名,琴操姓蔡,名云英(1073-1098),原籍华亭(今上海),是北宋钱塘人艺名人。一个只活了短短二十几岁的艺伎能在青史留名,不仅仅因为她的才情出众,更多的是缘于和苏轼的一次相遇和几番对话。
在1090年的杭州西子湖畔,44岁的苏轼与16岁的琴操相遇,苏轼时任杭州知州,琴操身为歌伎,两个身份、年龄有着巨大差异的人却因一次充满妙趣和哲思的对话,留下千古佳话。这场跨越年龄与阶层的对话,实则是两个自由灵魂在西湖烟雨里的诗意共振。他们的精神共鸣不仅体现在文学创作层面,更渗透于生命哲学与人格理想的深层互动中。
宋人方勺在《泊宅编》中记载,“苏子瞻守杭州,有妓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曾于公余,携琴操游西湖。
毛子晋的《东坡笔记》记载:
一日东坡戏曰:予为长老,汝试参禅。琴操笑诺。
东坡曰:何谓湖中景?
答: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又问:何谓景中人?
回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云。
再问:何谓人中意?
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还问:如此究竟如何?琴操不答。
东坡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这是东坡借禅语劝说琴操从良。琴操冰雪聪明,悟性极高,当即说道:“谢学士,醒黄梁,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东坡笔记》)东坡为之落藉。琴操削发为尼,在玲珑山别院修行,从此玲珑山多了一位女尼。琴操长伴青灯没几年,听到东坡贬至儋州(海南)的消息,百感交集、万念俱灰,玉殒香消。东坡闻知感伤不已,曾作《追忆琴操》三首(今佚),而琴操临终前焚烧的诗稿中,据说有十余首和东坡韵之作。这种跨越时空的文学唱和,让我们不仅可以想象这位才女的惊世才华,还会陷入深思,已挣脱“乐籍”枷锁的琴操,挣脱了情感的枷锁吗?用禅锋点醒他人的苏东坡,自己可曾从迷局中醒来?在一场禅机交锋过后,一个青灯寂寞,一个流落天涯,这般情景可对谁言……
这段佳话的传播本身构成一道文化奇观:元代剧作家汪元亨创作《苏东坡风雪贬黄州》杂剧,首次将故事搬上舞台;明代冯梦龙《情史类略》记载:“琴操参宗风,颇悟玄理”;现代作家郁达夫在《玲珑山寺》中写下:“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的诗句。
这种传播史折射出中国文化中"才子佳人"原型的演变:从道德训诫到人性觉醒,最终升华为精神共鸣的审美范式。琴操临终焚稿的传说,更构成对文学不朽性的终极追问——那些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唱和诗篇,恰似维特根斯坦所言:“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值得深思的是,苏轼在《圆觉经》注疏中写道:“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这位点化他人“醒黄粱”的文豪,终其一生在仕途沉浮中体悟“庐山烟雨浙江潮”的人生况味。而琴操在玲珑山的青灯古佛前,或许早已参透“本来无一物”的禅机。这段跨越三十年的精神对话,最终在“灯火已昏黄”的意境中达成永恒的和解——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意的栖居本质上是向死而生的存在领悟。
今天,重读这段佳话,不应止步于才子佳人的浪漫想象,而应看见其中蕴含的文化密码:在词韵平仄间跳动的,是知识分子对精神自由的永恒追寻;在禅锋机辩里闪烁的,是超越时代的人性光辉。这种双重超越性,或许是东坡与琴操这段相遇佳话留给后人最深的叩问。
原载 读曰乐
2025.3.8 10:29 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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