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见到一张老照片，是陈毅元帅和胡耀邦的合影。这张黑白照片勾起我45 年前的回忆，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时，我和这两位共和国元勋都有过近距离接触。
1966年8月26日，我大串联刚到北京，上午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看大字报，这曾是一所外交官的摇篮，而“文革”中也成为外交部政治运动的重点。我正在认真浏览大字报时，忽然周围的人骚动起来，有人喊：“陈毅副总理来了！陈毅外长来了！”学生们个个兴奋异常，都蜂拥而上，期望能和陈老总握手。事也凑巧，陈毅正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当然不能错过这大好机会，握住陈老总的手久久不愿放开。能和这位驰名中外的元帅见面已经是荣幸了，有幸这么近距离接触握手，更是令我振奋不已，难怪身旁没有握手的同学深感遗憾，又跟我握起手来，以求获得补偿。这双战场上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手，这双国际舞台上叱咤风云的手，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刚劲有力，而是像海绵一样肥厚柔软，富有弹性。多少年以后的资料告知我，伟人的手都是这样的，丘吉尔是这样，戴高乐是这样，克林顿也是这样。
就是在这次“二外”批斗张彦的大会上，我也看到一个真正的陈老总。看着自己外事办主任张彦戴着黑高帽，挂着黑心牌，站在鬼台上挨批斗，他一定心如火烧。他发言时情绪激昂，大呼：“我是革命的！如打成黑帮顶多罢官、下放、开除，等美帝来了，我们比赛看谁跑在前头？”他流露出内心的愤怒和抗争，表现一种“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英雄气概，我想那高举的右手，肯定正在充血发胀，肯定和我刚刚握过的大不一样了。
多年后陈毅诗词出版，我有感也写过一首七言诗：
将军磊落性如火，提笔成诗水泻河。
四海能文兼善武，三军跃马又挥戈。
1966年8月28日，我去团中央大院看大字报，只见贴在墙上的大标语全部针对胡耀邦，最醒目的横幅是：“打倒胡家店！”恰逢一个造反组织在一栋楼前批斗黑帮，我凑上前去观望，而批斗舞台就是楼前大门上的雨棚。这天天气阴冷又无阳光，楼下围观的人寥寥无几。
“打倒黑帮分子胡耀邦！”戴红袖箍的造反派，手举毛主席语录，在门前厉声高呼。原来我正碰上批斗团中央总书记胡耀邦。
“胡耀邦滚出来！”紧随呼喊声，身材瘦小的胡总书记，从二楼雨棚上的窗子内爬出来，他身穿绿色军大衣，形容枯槁，低头弓腰背手站在雨棚中间，雨棚是一楼大门上的一块挡雨水泥平板，三四米高，周围并无栏杆保护，很容易摔下楼来。面对楼下二三十个观众，胡总书记奉命高声说道：“我是黑帮分子胡耀邦，出身下中农。”并按身边批斗者的要求连说五遍。
紧接着爬出来的是身体肥胖的胡克实，依然按要求说五遍：“我是黑帮分子胡克实，出身城市资产阶级。”第三个出场的是王伟，他说：“我是反革命分子王伟，家庭出身地主。”也是五遍一次不少。身体修长的胡启立最后一个出场，同样按要求连说五遍：“我是黑帮分子胡启立，出身反动官僚。”
“三胡一王”自报家门后，四人站成一排，低头弓腰喷气式接受批斗。一阵凌乱不齐的打倒声，在呼号的风中楼上楼下也没法呼应，四人站立片刻，领头的吆喝一声：“滚回去！”于是四人再从窗户逐个爬回大楼内，因为胡克实身体肥胖行动迟缓，还被人朝屁股上踹了一脚，不知怎样摔进楼内。
楼下人仰头观望，如同街头耍猴一般，但手中拿的不是鞭子，而是所谓的“红宝书”，政治运动全无尊严可讲。在两平方左右的雨棚上，“三胡一王”半小时一出场，循环批斗，我真担心雨棚垮塌或有人摔下，可敌我矛盾是不容慈悲心肠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赶紧离开了批斗现场，自认为还不如去看看大字报，了解一下不同观点，遗憾的是红海洋中仅有一种声音。我当时单纯地以为，摆事实讲道理才是触及灵魂闹革命，反感这凌辱肉体的喷气式，还没认识到这红色恐怖是为了领袖专政，更不了解你死我活的权利之争刚刚拉开帷幕。
院中铺天盖地贴满大字报：胡耀邦执行“三和一少”修正主义路线；胡耀邦实际是个老右派；看看胡耀邦培养的四个接班人；前团中央书记处镇压机关文化革命运动的七条毒计（拖、压、钓、骗、转、滑、抗）……我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依然混混沌沌懵懵懂懂真真假假糊糊涂涂。
多年以后，胡克实在中国地震局任主要领导，唐山大地震前的预报已经报来，可他却是右倾翻案风的重点审查人物，报告并未交到他手中，世界史上死亡最多最惨的大地震，发生在人患最滥最凶的中国大地上，谁之罪？该不该追究？
胡耀邦复出后做了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励精图治，拨乱反正，他敢说敢作敢为，大胆平反冤假错案370多万件，他否定“文化大革命”，重新评价毛泽东。他为数千万人恢复了名誉，包括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孙，他有这种胆识，敢说敢作敢为，可能与我在1966年看到的那一幕很有关系。他当年深受其害，连我这旁观者都记忆深刻，他是当事人，怎会忘记中华大地上的这场血雨腥风？立此存照，我就是一位历史的见证人，我自己就能理解爱是如何转化成恨的。
大串联时我去过江西共大，路过共青城。1990年12月5日，光明磊落无私无愧的胡耀邦就葬在这里，他是我最佩服的伟人，好大一棵树，永远扎根于人民之中。
“文革”过去快半个世纪了，陈毅和胡耀邦早已故去，我也岁进暮年，说实话活到现在，许多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我仍然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就是中国人的悲哀！
写于2011年
史晨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