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读了杜甫别出心裁的《曲江三章》七言诗,颇为震撼。现诗及历代评注抄如下:
曲江①三章章五句
唐·杜甫
其一
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风涛。
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
注①:曲江在杜陵西北五里。开元中,开凿为胜境,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巳。
评注:
《诗源辨体》:子美歌行,起语工拙不同。如“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风涛”……等句,既为超绝;至……“悲台萧瑟石巃嵷,获壑杈枒浩呼汹”等句,则更奇特。
《杜臆》:曲江秋高,菱枯荷折,以兴起游子“二毛”,萧条相似,沙石无情,犹然相荡;孤鸿哀叫,尚尔求曹,况人之有情者乎?
《杜诗详注》:首章自伤不遇,其情悲。在第三句点意、上二属兴,下二属比。
《师友诗传录》:阮亭答:七言五句,起于杜子美之“曲江萧条秋气高”也。昔人谓贵词明意尽。愚谓贵矫健,有短兵相接之势乃佳。
《杜诗镜铨》:前后四句写景,将自己一句插在中间,章法错落。
《读杜心解》:在第三句顿。……妙在下二句悬空挂脚,而落魄孤零之况可想。
其二
即事非今亦非古,长歌激越梢林莽。
比屋豪华固难数,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
《珊瑚钩诗话》:“比屋豪华固难数。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夫众豪华而己贫贱,所谓士贤能而不用,国之耻也。吾虽甘心若死灰,然而弟侄之伤涕零如雨何耶?盖行成而名不彰,友朋之罪也;亲戚不能致其力,闻长歌之哀,所以涕洟也耶?
《杜臆》:诗人有即事之作。我今即事,既非今体,亦非古调,信口长歌,其声激越,梢林莽而变色,何其悲也?盖追昔盛时,比屋豪华,今难复数矣,况我贫贱人甘心似灰矣。第心可死,而念弟侄之心不能死,如鸿失曹,岂能堪忍?虽甘灰槁,何伤乎泪之如雨也,盖情之必不容己者也。
《杜诗详注》:次章放歌自遣,其语旷。歌声激林,足以一抒胸臆,在第二句作截。……即事吟诗,体杂古今。其五句成章,有似古体;七言成句,又似今体。曰长歌者,连章叠歌也。
《读杜心解》:“非今亦非古”五字,自道其诗。语非夸而格独立,于汉魏六朝之外,辟我堂阶;于“轻薄为文”之伦,任渠嗤点,不拟古,不谐今,确然自信。
其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
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评注:
《唐诗归》:钟云:寂寥行径,壮愤心肠,尽此五句。
《诗源辨体》:子美七言歌行,如《曲江》第三章、《同谷县七歌》、《君不见简苏溪》、《短歌赠王郎》、《醉歌赠颜少府》及《晚晴》等篇,突兀峥嵘,无首无尾,既不易学。
《杜臆》:念我昔为游子,意图自见,直欲叩苍天而问之,而今已矣,自断此生不必问天矣。犹幸杜曲尚有薄田,但当移隐南山,随李广,看射虎,消我雄心,终吾残年已矣。所谓甘心似灰者也。
《杜诗详注》:三章在归隐,其辞激。穷达休问于天,首句陡然截住。因杜曲,故及南山;因南山,故及李广射虎。一时感慨之情,豪纵之气,殆有不能自掩者矣。
《读杜心解》:首句顿,第三又顿。诗只五句,凡作三截。如歌曲之有歇头,历落可喜。“自断此生”一读,“休问天”另粘。……“短衣”“射虎”、从“南山”字触起。曰“移住南山”,则归隐耳。设无后二句,则真心似死灰,意索然矣。卢云:“塌翼惊飞,忽遨天际”是也。
《杜诗话》:末章因杜曲而及南山,一时感愤孤衷,不自摧抑,故以“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作结,索性畅其豪气,激为古音。虽以七言成句,降从今体,实则堂奥独开,为集中创格。
总评: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雄豪放荡,语尽气尽。他人称豪说霸,更不足道。
《杜臆》:先言鸟“求曹”,以起次章“弟侄”之伤。次言“心似灰”,以起末章“南山”之隐。虽分三章,气脉相属。总以九回之苦心,发清商之怨曲,意沉郁而气愤张,慷慨悲凄,直与楚《骚》为匹;非唐人所能及也。
《杜诗详注》:此诗三章,旧注皆云至德二载,公陷贼中时作。按诗旨乃自叹失意,初无忧乱之词,当是天宝十一载献赋不遇后有感而作。李肇《国史补》:进士既捷,大燕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曲江大会,在关试后,亦谓之“开宴”。据此,则知公之对景兴慨,固有所为矣。卢世㴶曰:《曲江三章》,塌翼惊呼,忽遨天际。《国风》之后,又续《国风》。
我向DS提出请求,结合创作年代,赏析这组诗,DS很快给出如下赏析。
DS版《曲江三章章五句》赏析
一、创作背景:盛世暗流下的个人困局
此组诗作于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正值安史之乱爆发前夜。此时的长安城虽仍呈现“万国笙歌醉太平”的虚假繁荣,但李林甫专政、杨氏外戚奢靡、边疆战事频发等社会矛盾已如地火暗涌。杜甫困居长安第十年,历经三次科举失利(751年第三次落第),靠“卖药都市,寄食友朋”度日。曲江作为新科进士宴游胜地,其秋日萧瑟之景与诗人落魄心境形成双重隐喻,成为观察天宝盛世崩裂前兆的独特窗口。
二、诗体突破:五句一章的节奏革命
杜甫自创的“七言五句体”是对传统诗体的颠覆性改造:
1.结构张力:奇数句设计打破传统律诗平衡感,末句常作陡峭收束,如“哀鸿独叫求其曹”的孤音截然而止。
2.声韵实验:三章分别押豪、麌、先韵,通过仄声韵脚(高、涛、曹/莽、数、雨/天、田、年)营造顿挫感,与内容表达的郁结之气相合。
3.叙事密度:每章五句完成起承转合,如第三章从决断(自断此生)到退守(移住南山),再到精神突围(随李广射虎),形成螺旋上升的情感轨迹。
三、三章递进解析
第一章:物象衰败与生命困境的交响
•空间解构:将曲江从“都人游赏”的公共空间转化为“游子空嗟”的精神荒原。菱荷枯折、白石素沙等意象,暗喻科举制度(唐代进士放榜在春季,恰逢曲江花期)的幻灭。
•时间悖论:上巳节本为春暮祓禊之日,诗人却刻意选择秋景,以季节错位暗示时代错乱。此时距安史之乱仅三年,“秋气高”实为时代寒潮的先声。
•生命镜像:“垂二毛”(四十初老)与“哀鸿独叫”构成双重衰老意象,既写生理衰颓,更喻精神孤绝。
第二章:阶层裂变中的精神突围
•声画对位:“长歌激越梢林莽”以声波震荡打破首章沉寂,树梢颤动犹如社会动荡的微缩景观。此句可视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唇焦口燥呼不得”的早期形态。
•贫富并置:“比屋豪华”特指曲江南岸的杨国忠兄妹宅邸(《旧唐书》载其“每构一室,费逾千万”),与诗人“心似灰”形成强烈反差。这种空间并置手法,后发展成《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经典对照。
•泪水的悖论:“弟侄何伤泪如雨”看似亲情慰藉,实为反讽——在阶层固化的社会里,连亲情都成为折射生存困境的多棱镜。
第三章:地理位移与历史回响的共振
•空间转向:从长安到终南山的地理迁移,实为从政治中心到精神边缘的象征性撤退。这种“南山情结”贯穿杜甫后期创作,在《秋兴八首》中演化为“每依北斗望京华”的复杂心态。
•历史互文:李广射虎典出《史记·李将军列传》,但“看射猛虎终残年”的旁观者姿态,消解了传统英雄叙事。这与李白“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豪情形成鲜明对比,展现杜甫特有的悲剧性历史观。
•田园假面:“桑麻田”实为困守长安时的权宜之计(见《投简咸华两县诸子》“饥卧动即向一旬”),所谓归隐不过是无力突围的无奈托辞。
四、诗史坐标中的特殊价值
1.盛世挽歌的早期书写
比《丽人行》(753年)早一年,已开始解构曲江的盛世意象。诗中“萧条秋气”与三年后《哀江头》的“细柳新蒲为谁绿”形成悲怆呼应,构成完整的曲江衰变史诗。
2.新乐府运动的先声
五句体的自由形式突破初唐应制诗窠臼,其“即事非今亦非古”的创作理念,实为中唐元白新乐府“文章合为时而著”的理论先导。诗中白描手法(如“比屋豪华固难数”)已具《秦中吟》的批判锋芒。
3.杜诗美学的奠基之作
“沉郁顿挫”风格在此初现:
•沉郁:三章情感浓度递增,从嗟叹到激愤终至幻灭
•顿挫:通过仄韵转换(平仄交替达7次)形成声韵阻隔
•时空压缩:将十年长安困守浓缩于三章十五句,预告后期《秋兴八首》的史诗性时空架构
五、文化意象的流变影响
此组诗开创的“秋江”意象,在宋词中演化为柳永“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羁旅愁思,至元代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则凝练为“枯藤老树昏鸦”的经典图式。而“短衣匹马随李广”的英雄解构,在辛弃疾“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诘问中完成历史回声。
这组诗犹如天宝年间的多棱镜,既折射出个体生命在历史巨变中的艰难求索,也映照出盛唐文化最后的血色残阳。杜甫以曲江秋波为墨,写下了一部微型诗史,其价值不仅在于艺术形式的创新,更在于为即将倾覆的帝国,留下了最精准的文学诊断。
原载 读曰乐
2025.3.31 10:44 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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