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冬天,74岁的日本学者中山千代小姐,来中国调查日本西装制作传入地的地点,顺便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古代服饰研究室拜谒沈从文先生、也了解中国服饰研究的一些情况。晚上请王序、王亚荣、我去北京饭店吃饭。
她见我注视看她,特意先介绍自己的服装:“我今天穿上了中国的服装。”她横向拉起了裤腿,那是褐底白条纹的毛花呢的宽腿裤;她上身着墨绿缎子对襟棉袄,是挺中国化的。不过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她对她的老师、日本学者江马务先生的介绍。
江马务,日本民俗学者,生于1884年。以往听说过他写的《日本结发全史》《日本食物小史》《日本妖怪变化史》及化妆、刺青、扇子、履物等等有趣的著作,苦于是“日文盲”,始终没能拜读。中山千代是江马务的学生,那天餐桌上她是这样介绍做学问特立独行的江马务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贫穷甚。出于民族需要屹立、富足的社会思维风潮,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经济,研究经济,一时各个研究所、大学的学术著作、热门课程,全是经济。作为某大学民俗学教授的江马务,自然没有学生选修他的课,正所谓门可罗雀,蹊生青苔,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样子。于是不免买醉各个小酒馆。然而,日本民族的自信心,就在这些小酒馆里保存了复燃的火种。
江马务在各个小酒馆里喝点小酒的同时,不是和座中人讨论一个绦子系结的方法,就是一个发簪的插法,不是一个纽扣的位置,就是艺伎脖子擦粉面积,不是一种手袋的样子,就是一个佩件的形状……妖魔鬼怪,牛头马面,无所不有。譬如我们中国学人追究事物的源头,一般止步于文字文献的记载,而江马务则将一切有来历的图片、实物视作文献,并会追溯到这种文献之外的泉眼之处。中山千代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刻报考了江马务的研究生。虽然她对导师的选择一时视为咄咄怪事,但江马务却有了名正言顺的研究、教学机会。在日本,哪怕只有一个学生上学,有司就必须为他开课。
不久,禁止考虑敌对对象是谁的日本,经济开始腾飞。更因为战后贫穷到经济腾飞的时间就在一代人之中,比较短暂,所以全民自然而然有这种心理:我们大和民族本来就伟大,要不短短时间内怎么会厉害了我的国?这时气候渐不崇洋媚外,陡然焚遍日本的民族自信心升温炽热,江马务的各个研究成果都成了大和民族本来文化就伟大的证明。轰轰烈烈的全民热情注入了民俗历史。于是,日本欲学民俗历史的学生们太多了,使得大学里普遍缺乏这种教授授课。乃至于那些曾经受江马务经常光顾的各个小酒馆纷纷歇业——小酒馆的老板,都宅在家里赶写民俗历史类的学术论文,发表后好应聘全国各地的大学教授!
中国改革开放后社会也颇为关注经济。似乎关注过于饱和,竟至于不耻全民向钱看。只是富足了,我们对民俗历史的兴趣小,对古董的兴趣大,似乎古董就是文化的终极证明,金钱的绝对质押,甚至有的假古董贩子跳梁不已,每每高轩骏马,位居庙堂。其中的原因我害怕想。
1979年江马务去世,日本给他进行了国葬。给他抬棺材的人据说有首相。他被葬在了日本民族英雄丰臣秀吉的旁边。他可谓日本的民族魂。中山千代终身未嫁,照顾老师至谢世。
那天我们去北京饭店吃饭,餐桌上中山千代小姐郑重地说,日本西装制作是由中国上海传入的,并成为日本面向世界性的巨大产业。我在讶异作为西服制作老师之中国何以落后的同时,也深敬作为江马务学生的她,追寻事物源头、一丝不苟做学问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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