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眼里老葛是个怪人。他现在算是退休了,正式的说法叫“买断工龄”。这主要是老葛当初在厂子那会儿是宣传干事,按那时候说法叫“坐办公室的”。老葛做事又极其认真,有一次厂里开运动会,中午吃的是大葱馅儿的天津狗不理大包,那时候是八十年代,饭店准时十二点给送来,一大筐。“包子,狗不理!”一闻见包子味儿那些饿疯了的工友们“哗”地就涌过来,像潮水。老葛那儿还拿着喇叭头子就着口水穷吆喝,“大家遵守秩序,一个一个地来,遵守秩序!”可是没人听他的。最后人人都吃上了包子,他呢?连根包子毛都没吃上。
不过厂子一倒大伙一解散立马又见出分晓:那些有技术有能耐的很快找到了活儿干,薪水待遇的什么还挺高。会开车的,最起码也弄个车开开。老葛就会耍笔头子。眼看着身边住一个宿舍的都喝上了小啤酒脸上乐开了花,老葛急忙眨巴了下眼打了个激灵眉毛胡子一把抓,想找份活儿干。可是又步入了电脑时代,他不知道如何从头再来,耍的笔头子没人要。好不容易找了家大超市,给人家做墙报,可是工资低得勉勉强强只能买个馒头吃上咸菜。最关键是老葛拿出了宣传干事曾经拥有的气场,墙报都是大手笔,一期墙报足足干满了三十天,整面墙上全给画上了画、绣上了花。那笔开销也提前一年完成了任务。头个月管事儿的总务不好说什么,第二个月发完工资以后,总务说“你回去吧!”老葛答应了一声“嗳!”走出两步才知道是人家要把自己给开。一赌气,老葛回家什么也不干了。
老葛现在是光知道玩。老葛又是一个人,老婆前几年去世了。这对老葛是一个解脱,孩子也基本不大用管,刚考上大学,是个男孩儿。传说老葛的爹娘曾经留给他一笔钱,他就放银行里存着,吃利息。那时候银行利息高。
老葛就整天乐颠颠的。房子也有,很早计划经济时候厂里头分的,是个一楼,有一片小园儿,老葛正好用来养鱼种花。
唯一缺一个媳妇。房子是套三,很大,三间卧室一个厅。没上大学的时候儿子占了一间,现在大学了也给留着。剩下的两间老葛住,老葛就夏天住北间冬天住南间。“房子不能闲着!”老葛夏天乘凉摇蒲扇的时候经常把这句挂在嘴边,这是唯一可卖弄的。说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笑得还很迷人。
不是没人提亲,居委会的丁婆子,能一天三回去他家套三的厅里坐。“先将就着吧,孩子不同意!等孩子上完大学再说!”说这句话的时候老葛的嘴上也挂着笑,甜蜜的笑。
“我说老葛呀,关键是你这年龄,老了怎么办?得有个伴儿啊!”丁婆子一直替他惋惜。
老葛是66年的。
他也不是个人参果,除了一套房子,其他都屁股溜湫。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在涂料厂宿舍里,甚至说方圆几十里,他也算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不过老葛对此好像一点儿不急。这几年老葛又爱上了手机,喜欢玩微信。他觉得这才是他的老本行。
老葛又是出了名的胆小,大白天的走宿舍楼下偶尔钻出只耗子也能把他吓个半死。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拿鸡毛当令箭。不过老葛是秃头,没头发。
丁婆子的担心也不是多余的,除了没钱没权老葛也没有人格魅力,除了秃头又是单眼皮,五十岁的人了脸上也开始有了褶子。单眼皮的眼珠子往里凹,眼睛不大,最关键是那双眼神又带着一股贼,像是狼眼,土匪,匪气。其实老葛根本不是那种人。可偏偏这双贼眼能叫人产生误会,总之是跟人见了面,不出三秒,人家就得赶紧歪过头——不讨人喜欢。
又有两只招风耳。关键是秃头,脑袋倍亮,耳朵就更加招风。只是老葛对自己的形象不在意。“都五十多啦,都一样!没头发洗头方便,省水,也省洗发水!”老葛经常拿这话说给人听,大家理解这是自我安慰。
就这么着老葛什么也不干,怕担责任,怕树叶砸破头。老葛就是迷他的微信。
科长把白色的吉普车停在涂料厂宿舍楼的楼下,他是来找老葛的。老葛是科长的大舅哥。
找老葛非常麻烦,有手机基本没有应答。需要发微信。老葛说的,有事儿微信上约。
没有钱,流量包偏偏是买了最大的,两G!后来又升级成了5G。在这件事情上老葛不差钱儿。
老葛喜欢在朋友圈儿里转发,再就是发自己的所见所闻。其实想见老葛非常容易,只要你加上他的微信。有图有真相,老葛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朋友圈儿里。晚上十二点以前保证在线。老葛干这件事情也有回报。他现在是本地的大微。
关键是不属于正当职业。
不过当妹夫的倒是能理解老葛。老葛是66年的,经历过的事儿太多,文革是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包括改革开放,包括投机倒把,包括反腐败,包括职工下岗,包括工厂倒闭,再就是现在的一带一路,他全赶上了。也全都是“陪和”和“赔和”——一句话:没有分享到改革开放的红利,现在大家都懂得。老葛太谨慎,太胆小,玩不起,什么好事儿都没赶上!
从家里出发前科长就约了老葛,大舅哥这会儿是在山上。后面的山,宿舍楼家属院后面有座小山。
要见老葛先得爬山,好在科长也习惯了。半山腰有一座半山亭,还有一圈儿环山腰的石头路,山头公园。老远看见了亭子里金光闪闪,是老葛的大脑袋秃瓢,给了点儿阳光它就灿烂!
“哥,”科长恭敬地打了声招呼,站在了旁边。因为他看见,老葛的单眼皮眼珠子正在跟华为手机保持连线。他觉着还是保持点儿距离好。
科长愁眉不展,还是哭丧着脸。
身下坐着马扎儿,脸上泛着红光,老葛盯着屏幕的那双单眼皮的眼一眨不眨——专注!这时候眼睛也基本不贼了,嘴唇保持着特定的微笑,笑的姿势非常优雅。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会场上,会场上的人上千——微信群里。下面的手指头又不停地忙着翻——翻——翻。科长转过脸去,他觉着最少还要等上十分钟。 这会儿正好欣赏下风景,最远处有片海。他把双手插进了裤兜里。
“先等会儿啊!我发完了这个!嘻嘻!”过了五分钟老葛才说出第一句话。科长知道:这意味着还要再等上十分钟,科长现在非常后悔刚才上山前应该先拎一个马扎,然后坐到亭子外头去。
“我要把你踢出去!我叫你发、叫你发!”老葛那边两只手的手指头都派上了用场,叫科长又担心又心疼别捏坏了手机。因为上个月科长才给老葛换了一块手机屏。老葛是在那儿自言自语,发微信投入了身边站着什么人,他经常忘。
不过他说“踢”,倒吓了科长一跳。科长瞅了瞅脚底下,发现自己已经在亭子外头了。
“叫你做广告,做也不发红包!踢出去!警告三遍啦!”老葛又在那儿自言自语。其实不能算自言自语,对着群里,其实有一大堆人,“你,说你呢!你这个,先单独警告,要发红包,做广告要发红包!老规矩啦!这个是五百人群,发红包不能低于五十!看了群公告没?先警告哈!”
科长知道,老葛上午每个群都要挨个视察一遍。
“这又是拉票的,给转了吧,转吧,都老关系啦!哈哈!哎哟,你瞧,这也太不要脸啦!把裸照都传上来啦!”老葛把华为手机举了起来。
科长皱着眉头,一张脸还是哭丧棒。
“喂,你瞧瞧,这是不是违法呀?”老葛回头招呼妹夫,“你看,群里头卖淫呢还!有图有真相,估计是骗人的吧,诈骗!哇,这可不好玩,踢出去踢出去!”
妹夫把头伸了过来,果然有个长着长头发的小狐狸精,小蜜!妹夫太阳穴上的神经一紧。老葛已经给删了。“踢出去!”老葛不是装正经。
“找工作的可以帮着转,还有租房子的,找人的,做公益的。找狗的,征婚的。唷,这还有个找情人的!这个不行这个不行。踢!”老葛的脸和脖子突然红了起来。
他旁若无人,他还是自言自语。他时而兴高采烈,又时而低声叹息。奇怪的是妹夫居然还是这样陪着,妹夫也继续不说话。
“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儿啊?”老葛终于注意到妹夫的存在了。
“嗯!”妹夫的脸色还是阴天,又像是谁欠了他五百万块钱,要急着叫他还。
“嘿嘿,这还有个要饭的!得,发个红包!”大舅哥说完了把妹夫马上又忘了。
“哥,我想请你帮我、在朋友圈儿……发个帖儿吧!”
“你自己发吧,我帮你转就行。先等会儿啊,这有个找工作的。我先帮着他转!”
“哦!”
“等会儿哈!哎哟,这又一个找孩子的!不是说找着了吗?没找着?妈呀,你说这一惊一乍的!这年头,怎么老丢孩子呢!快转!”
老葛继续大呼小叫。妹夫只好不说话。他忽然想把自己的问题困难都放到最后。这是大舅哥的工作,大舅哥认真,对宣传工作充满热情。他倒是能理解大舅哥,老葛现在是大微。只是妹夫忽然好像又不知怎么开口。他又沉默了下来。
“你刚才说啥来着?”大舅哥终于把工作忙完了,转过了脸。
“我……”
“呵呵,说呗!”
“哥,你说你这整天玩儿微信的,你觉着很有意思啊?嘿嘿!”妹夫忽然说,难得脸上放晴了。
“哦,有意思,有意思,好玩儿!”老葛诧异地转过脸来,贼的眼睛有些不满。
“哦,净是些拉票,点赞,转发,还有找房子找工作。找工作还有点儿意思,不过人家有时候会觉着是骗子。我的意思是……”
“玩呗!我现在是大微,呵呵!”老葛看来对大微这个称号非常满意,仿佛大微就是扑克里的大王。或者英国女王头顶上的王冠。
“哦!”妹夫继续保持着恭敬,脸上也继续挂着笑。
老葛把脸儿转了回去,兴致又回到了微信上,与“华为”手机的屏幕继续保持连线。他的手突然一哆嗦。
华为手机也差点儿掉地上。
老葛额头上见汗了。
他也感觉到了:妹夫的眼珠子正好奇地跟过来,翻过了他那座尖削了的骨感后背,然后落在了华为手机的屏幕上。
微信上是来了一条留言,红色的提示符就像女人发亮的红嘴唇。
老葛又是一哆嗦,手忙捂住了华为手机的屏幕。
那俩单眼皮眼珠子又赶紧回头瞄了妹夫两眼,不放心叫妹夫看见了似的。
可偏偏不凑巧,对方又不停地发过来留言,还是语音。手机就不停地叫。老葛捂得更紧了。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老葛转过身去,“呵呵!”还有笑,想岔开话题,分散妹夫的注意力。脸皮下头的意思是妹夫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呵呵!又继续呵呵,哄妹夫。
可是妹夫这时竟然不知趣,一张脸对着老葛的大脑袋,对得比刚才更正了。
“哥,”妹夫脸上继续挂着笑,不过实在是不自然,叫老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忽然想起来,你说你一个人的,不快找个伴儿啊,女朋友?我们单位就有一个,是个老姑娘呢……”
“别瞎说!”老葛急忙回头瞅了一眼手机,确切说是瞅了一眼微信,表情包是怕藏在微信里的那个人听见似的。
“啊,那什么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这事儿啊,也不是个小事儿。主要是你侄儿,怕他不同意不是?哦,不不不,是他正上大学呢,才大一!最起码得他上个几年以后。他找了我再找,呵呵!”
说着,老葛又赶紧笑笑,脸上的表情包憨憨的,把妹夫科长差点儿真的给逗乐了。
老葛又赶紧回头看了眼手机,就像身后跟着一只狂吠乱叫会咬人的狗,生怕给谁再来上一口。
“咱还是先说事儿吧,具体怎么啦?”老葛说。
科长马上又改成了阴天脸。
“我……”
“说话呀,怎么了,跟我妹拌嘴啦?”老葛从妹夫的表情包发现了什么,单眼皮的小眼儿马上睁得像牛眼,他站起身来。
“没、没呢!都让着你妹。从结婚到现在,你也不是不知道。是……”
“哦,那就好!”老葛又坐了回去。
“哥,你说这微信……”
“微信好啊,是时代发展啦、进步啦,我在家里,在山上,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可以做我的宣传啦!不好么?”
“好是好,不过最好是发点儿有意义的,大有意义的,非常有意义的。比方说‘头条’,什么的。”
“哦,我这都‘头条’,我的‘头条’,呵呵!”老葛理解了妹夫的意思,笑着回答。
“哥,我是说,你能不能帮我发个、发个大的,能引起轰动的。”
“好啊,呵呵,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重大新闻,说说呗!”老葛倒是来了兴趣。
妹夫一看时机成熟,忙凑到了老葛的耳边,其实刚才他是灵机一动,突然拐了个弯儿。
妹夫就伏在老葛的耳边,给他发送。老葛的单眼皮眼珠子不停地来回动,就像钟表的钟摆。霎时,传输完毕,老葛坐在马扎儿上像个木偶。
“啊、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惹祸呢!没事儿干了呢!发什么帖子呀!不行不行,日子过得好好的,惹这些幺蛾子!去!我得走,我得赶紧走!”老葛站了起来,一把就拎起了马扎儿。
“就是用用你的微信公众号!”
“不行不行,你这是发帖子呀!”
“哥,咱俩最要好啦,我真是拿你当大哥啊,所以才先跟你商量的!”
“嘿嘿!我劝你呀,这事儿别干!真的哦!”
“哎、哥,刚才你还说是社会进步,社会进步了总得有监督吧,都互联网时代了呀!”
“那是两回事儿!”
“哥,我把你是当哥们儿,最好的朋友啊!”
“所以才劝你!你那不是发贴,你那是举报!”
说话的工夫,老葛已经拎着马扎儿走出了几步,就像躲避瘟神,目光也不敢跟科长接触,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啊,惹祸呢!”走出了一大截,老葛又回过头来,是不放心。
“哎、哥,”科长急了眼,“你回来,回来啊!”他急得挥开了手。
老葛马上回过头,目光一直向前,也不喊话了,一阵烟似的往下出溜,转眼就没了影儿。
科长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是丢了魂儿。脸子又变成了苦瓜脸。末了,腿一弯,他索性坐地上了。
哟,眼泪!他开始哭了起来。
且说老葛下了山,找了个没人的地儿,单眼皮的眼珠子来回踅摸了一下子,见没什么人,这才打开了手机上的微信。
那红点儿的留言已经显示是几十条。老葛的脸色又重新温暖起来,红润,美滋滋。他逐个翻阅着那些留言,还有语音。他把语音反反复复地听了好几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撒着娇。
他刚要回复,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还不快过来?”声音非常低沉,分不清是男是女。
“我这儿正往那儿赶呢!”老葛低声下气,大脑袋垂到了膝盖上。
“快点儿!”这回听出来了,是个女人,不过口气像是下命令。
“我马上!”
放下手机,老葛又低头朝四周一踅摸,他神色慌张,目光慌乱,他是怕人瞧见。紧接着,一路小跑,他冲到了马路上。他急急忙忙,又偷偷摸摸,他这会儿真是个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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