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门后街的夜晚很亮,很漫长。整个一条街披红挂金溢光流彩就跟过大年一样。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网吧、酒店、夜总会、洗头房、比比皆是。每到傍晚,百米长的门后街如同一条粉红色的彩带,轻飘飘地铺展开来,色迷迷地勾引着一群群来此光顾的人。
门后街原本不是条街,只是门家屯村后的一片荒弃的林地。门家屯位于圭山脚下的城乡结合部,与三乡交界,纯属“三不管”地带。过去,交通不发达,日子过得穷,外人极少来此,后来,村外通了高速路又架设了立交桥,村子开始有了变化。城里人隔三差五地开车过来爬山、郊游,个把小时路程,当天往返,啥事不耽误。几年前,门家屯村委主任的大儿子——当地有名的房地产商门鸿生相中了这块地,于是,投资一个半亿,辟出一条街,沿街两侧盖起了商品房,并将所有门头房廉价租售。一时间,门后街热闹非凡,各路人才蜂拥而至,这条街也因其五花八门而名声大噪,人们便口头上把它戏称作“门后街”。
回到出租屋,玲子始终陪伴在柳苑身边。她想知道,那天一大早柳苑在屋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凌晨,她确实听到隔壁传来一阵阵的尖叫,那声音听上去令人胆颤,带着一股杀气又充满垂死的狂躁,直到声嘶力竭;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打砸声音过后,突然一切陷入寂静。“柳苑出事了!”玲子下意识地反应。她惊恐地拉上被子蒙住头,赶紧用手机拨打了110……
玲子明显觉察到柳苑的反常,但又不敢多问,生怕哪句话说不到点上触动了柳苑敏感的神经,到头来落得一身埋怨。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为她提供着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一点,柳苑心知肚明,只是眼下无以回报。柳苑曾经想过,等找到工作,有了稳定收入,一定买套“玫琳凯”护肤化妆品送给她,因为玲子常在她面前提及这个品牌。她说,她曾经用过一次维他命C活肤精华,效果可好了,她那张黑黝黝的脸至少嫩白了半年;可就是价格太贵,用不起啊!玲子在一家足疗中心做洗脚工,月工资2500元,食宿自理,这点钱实在不够打点。平时用的化妆品大都去批发市场购买,便宜。有一次,她买回一盒“美得你”洁面乳,结果用了三次,脸肿得跟屁股似的。玲子喜欢小算计,不光算计钱,还会算计人。这次,柳苑就怀疑被她算计了。“她干嘛要跟我过不去?”柳苑很是纳闷儿。干嘛非要认定就是她报的警?柳苑自个儿也说不明道不白的;但凭直觉,报警人非她莫属。她从玲子细微的关爱中隐隐觉查到了某种意图,这种意图似乎远远超出了普通姐妹的限度。
玲子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柳苑看,看得柳苑浑身麻痒。
“看啥哪!不认识咋地。”
“看看都不行了,还想亲亲你哪!”玲子的声音很弱,羞答答的,脸涨得通红。
“得,别说好听的。是谁报的警?”柳苑直截了当地问。
“那……谁知道了,反正……”玲子寻思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
“你就没听到啥动静?”
“没……有了。我睡得很沉,还作了个噩梦。”玲子嗫嚅着说。
“你怎么在街上找到我的?。”
“巧遇了!我本来是去超市买东西,无意间看到你趴在那里。”
“喔,玲姐够意思!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
“不用,不用!咱姐妹俩情同手足,谁跟谁呀!”玲子见柳苑来了兴致,顿时自己的情绪也随着高涨起来。
“傻妹子, 别出去乱跑了,待明儿个我找人帮你介绍份工作。”
“你找谁?”
“去找门老。”
“门老是谁?”
“就是门家屯的村主任,熟人都这样叫他。”
“你认识?”
“他常来我们这里泡脚,每次都点名让我给他按摩。他还请我吃过饭,花钱可大手了。”
“一个破村主任有啥大不了。”柳苑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可别小看他。人家有得是钱。门后街的房子都是他大儿子开发的,他儿媳妇是富丽皇夜总会的老板,他老婆就是我们的房东。”玲子越说越来劲。“我们租的这些简易房是为当年施工队的民工建的,后来当狗舍,现在都成了他们家的房产。这回你该明白了吧!他还亲口跟我说过,有啥需要帮忙的,只管说,这一带没他摆不平的事。我想,明天带你去求他帮个忙,幸许能成。”
“喔,原来是这样。”柳苑倒吸了一口气,她想起还欠着俩月房租的事。为了总共40块钱,房东那个凶老婆子追着个腚后就跟催命似的,至于嘛!这下可好,又撞枪口上了。咋整?“那就……试试看吧!”柳苑不假思索地说,“你最好把我们的关系拉近乎些,就说我是你的表妹,刚从学校毕业来投奔你……”
“我看行!”玲子说着,边脱着衣服,“不早了!今晚我俩就在一张床上挤挤睡吧。”
“行!你不嫌挤就睡这里。我睡觉不老实,我贴墙,你睡外边。”两人说着话钻进了被窝,头碰头地簇拥在一起。
7
初夏的夜还带着一丝春寒。凉飕飕的风从那扇钉满补丁的木门缝隙透进来,在屋内狭小的空间横行。吊在屋梁上的灯泡,轻轻晃动着,十五瓦的光晕在脏兮兮的墙面上映出尸斑样的投影。一床薄薄的棉被紧紧包裹着两具春心躁动的身躯,黑夜在两颗心之间仿佛被溶解成一滩乳白色的液体。
“睡着了吗?”玲子翻了个身,小声地问。
“睡……了!”柳苑背对着玲子,迷迷糊糊地答。
玲子把一只手轻轻贴在柳苑的后背上,然后,悄悄挪动着移向她的胸部。
柳苑顿时觉得世界一下子旋转起来。一股藏匿了很久的兴奋迅速蔓延,她感到全身的血管都在充胀。恍惚中,仿佛有人从背后猛推了她一把,她便晃晃悠悠地梦入洞房……洞房里的光线太浑浊了。她四下里瞅瞅,突发奇想:倘若光线再纯净点,柔和点,欲望或许会来的更猛烈。她想象中的色调应该是暖的,温馨的,最好是绿的,因为绿是创造生命的色。她立刻在床头的台灯上换了一个绿色灯泡。当她打开开关,眼前的景象吓她一跳——整个房间血红一片。是电流外泄,还是空气变色了?也许是天意——喜红,喜红!她尽量宽慰着自己。她一丝不挂地平躺在床上,等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房事”。可惜,尚未来得及“共事”,她竟然先见了红。她心里说不出的沮丧。怎么会把日期搞错呢?她重新掐算了一遍,整整提前了一周,她明白,又开始月经不调了。
……她怀着满心的委屈跑去找玲子,一进门,只喊了一声,姐——!我苦哇!接着便泪注如流。不过,思前想后,这窝囊气还是暂且憋着吧,剩下的眼泪她没好意思再流。
……这时,灯泡呼拉一下灭了,她猜想是跳闸了。黑暗中她最先分辨出的是那个大红灯罩。她适才恍然大悟,原来罩子是红的,灯泡再绿也不行……
她终于被玲子的手挠醒了。街上的那条狗又嗥起来,嗥得她心烦意乱,有点说不出的那个——好像浑身的毛孔都往外渗着一股恶心。
今夜注定无眠了。她翻来覆去,焦虑无奈地想。她恨不能给黑夜注射一剂安定,巴不得同它一起睡死。
第二天,玲子起得很早。她先去街上买回早饭,然后,趴在柳苑耳边亲切地唤着:“宝贝儿,该起床了。”
柳苑用手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下了床。洗漱完毕,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桌前。眼瞅着桌上的油条、稀饭,柳苑一点胃口也没有。玲子说:“凑合着吃点罢。待会儿,我给门老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约上个见面时间。”
“喔——!”柳苑跟没睡醒似的,无精打采地拿起一根油条左右端详着,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炸的太透了,糊糗糗的,一点咬头没有。她喜欢吃那种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圆鼓鼓的,外酥内柔,咬一口嘴角滴着油的——那才越嚼越有味道。她想起继父炸油条的情景:先和好面团,放在面板上稍醒片刻,待油锅滚沸,再将面胚拉长拍扁,一斤面切成二十根小条,两条垛一起,抻长,下锅;随着嗤啦一声炸响,面条在油锅里迅速膨胀,直到通体鼓起变成棕红色……
一只绿头蝇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在她眼前时而盘旋,时而俯冲,趁她不注意,竟然胆大包天地栖息在她的油条上。太恶心人了,明目张胆地挑逗!柳苑深吸了一口气憋在嘴里,对准绿头蝇猛地喷射过去——强烈的气流,让绿头蝇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儿,又重重地跌落在桌面上,不等站稳,便扑楞着翅膀斜刺里逃去。
柳苑朝着苍蝇逃去的方向呸了一口唾沫,喃喃自语着“真恶心!”遂把手里的油条一段段地撕碎,扔在桌上。
玲子看在眼里,也不好说啥。她收拾了一下桌子,让柳苑在家等她的消息,便匆匆离开了。
柳苑自己呆在屋里,心里头空落落的。她竭力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许多细节已经很模糊,只有玲子抚摸她的感觉依稀还在。不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掠而过:玲子的表现很不地道啊!莫非玲子恋上了她?这不是同性恋嘛!“可笑!稀奇古怪的事都让我给摊上了。”柳苑极不情愿去多想。她对同性恋一无所知。她无法想象一对同性恋人能玩出啥花样。大不了亲亲热热,搂搂抱抱,反正再怎么玩也玩不出个孩子,倒不如玩下去好了,管她同性异性的,有人恋就好,既然愿意,那就让她恋呗,看她能恋出个啥结果。柳苑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笑了。“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她想。这段时间是过得挺艰难,但毕竟让她感受到了太多意想不到的情趣。她自言自语地说:“嘿,外面的世界真好。”
手机响了。柳苑猜到是玲子打来的。这么快就电话过来,想必是有眉目。她心里一阵欣喜,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果然是玲子的声音,玲子说,“已经约好了!正巧门老中午有场饭局,让我带你一起过去。11点半,我在‘门外天大酒楼’前等你。”末了,还特意加了句,“别忘了打扮一下啊。”
就为了玲子末了这句话,柳苑拖出床底下的旅行包翻了个底朝天。离家时只带了两件外衣,两条牛仔裤,剩下的只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内衣内裤。她犯难了。如何打扮是好?再怎么打扮,那堆内衣内裤也派不上用场啊!就这些家当,怎么着吧!她找出一个红色乳罩换上,罩一件黑丝棉圆领套衫,外穿一件牛仔服。着装完毕,她得意地在屋里来回地走着猫步。她突然觉得想笑,于是就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把自己笑翻在床上。她适才悟出一个道理,原来没钱人的快乐是密封的,纯属于没事穷乐呵。其实,想得到快乐并非难事,只要别把事太当回事,幸许就会省去好多烦恼。
8
“门外天大酒楼”是门后街上最大、最豪华的酒楼。玲子早已等在门口,看见柳苑远远地走过来,她的眼睛都呆滞了。“哇,太帅了!完全是一种未经过滤的美,纯净里透着一丝野性。”她心想,赶忙跑上前,拉着柳苑的手,两人嬉笑着步入酒楼大厅。
酒楼的礼宾小姐笑脸相迎,热情地把她俩引领到预订包房。房间里的圆桌旁已经坐了好多人,当中一60多岁的老者起身招呼着玲子,继而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今天顺便邀请来的两位大美女,大家凑一起乐呵乐呵。来,来,都不是外人,坐,坐。”
“这位老者估计就是玲子说的门老了。”柳苑寻思着,不知所措地坐在一个空位上,紧张的腿肚子直打转。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她能感觉到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地射向她,她不得不在火烧火燎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酒过三巡,柳苑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她不敢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该说啥,她只能跟着别人的感觉走;别人喝酒,她喝酒,别人说话,她也不管听没听懂,始终不停地微笑,不断地点头。
酒桌上的气氛十分热烈。一帮大老爷儿们借着酒劲相互笼络着可供利用的那点情分。他们谈天说地,谈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一个个兴奋地形同一群竞相等待选美的宠物,恨不能把神经剖露出来任人揉搓。“天哪!真崩溃了!”柳苑下意识地用手抚摸了一下发烧的脸颊,好奇地打量着每一张面孔。
坐在门老右首的是一位姓蓝的书记,此人一看就是个当官的,四十多岁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种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他话不多,一旦开口便总是大量地使用关联词语,诸如,首先……然后……,因为……所以……,要不是……就……,听上去就跟造句似的。他的上嘴唇很厚,几乎把下唇整个给覆盖着。柳苑心里暗暗发笑:怪不得话少,这种嘴说起话来肯定费劲。
门老的左首坐着位副处长,三十多岁,有些腼腆,坐在那儿显得很不自在,不时地给书记递烟、敬酒,嘴里还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谢谢书记栽培,谢谢书记栽培。
门老对面坐的副陪则是他的小儿子门鸿庭,人称:阿门。这是个社会混混式的人物,说起话来跟打架似的,冲劲儿十足,嘴里还不时地溜达出些村语野话,整个摆出一副流氓会武术的架势。他在酒桌上沾沾自喜地东扯西聊,偶尔插述个诨段子立马逗得一桌子人哄堂大笑。他肤色黝黑,身体粗壮,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拇指粗的金链子闪闪发光。柳苑实在看不出金链子能给他增添些什么——证明他富有,还是显示他亡命?柳苑捉摸着,这种男人,不是炉灰也是渣滓,非此即彼。她打骨子里鄙视。
柳苑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门老脸上。那张脸也太水货了——简直就像糊了一张快被揉搓破的牛皮纸—— 一副十足的受难相,让人看一眼一辈子难忘。柳苑久久地注视着,心里不觉别扭起来。也就在这个当口,她见村主任起身、弓腰,伸手从盘里抓起一只大虾放到了她面前的小碟里,“这位小姐,吃吧,吃吧!多吃点!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柳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她赶紧起立,连声谢谢。“真惊了!”她摸了把额头上惊出来的虚汗,一股子臊热从脚底一下子窜上头顶,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就是小玲的表妹?”门老随口问道。
“呃……是,门主任。”柳苑惶惶地答。
“啥门主任,门主任的,你也管我叫门老得了。”门老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谢谢门老拿我不当外人,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了。”
“好,好!这么叫着亲,听上去心里舒坦。”门老话题一转,接着问道:“听小玲说,你刚过来,想找个活干。你啥文化?”
“我……我是……”没等柳苑把话说完,玲子一旁赶紧接话:“门老,你可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啊!我妹子可是个大才女。名牌大学毕业,本科的,研究生还读过一年,要不是家里供不起,现在就是个大硕士了。”
“好,好,好!”门老伸出个大拇指连连说了三个好。“你是研究啥学问的?”
“是心学。哦,不对!叫社会心理学。”玲子抢先回答道。
柳苑坐那儿目瞪口呆。玲子该不会是喝大了吧!到底在搞啥名堂?这不是纯忽悠嘛!一旦露馅儿,那可就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了!柳苑突然感觉尿憋的厉害。
玲子已看出柳苑的不安,她从桌子底下踢了柳苑一脚,俩人对视一眼,玲子借机抛去一个挑逗的眼神儿,柳苑立马领会了她的用意——无非是假戏真做呗。她明白,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顺着杆子溜棍子了,她决定溜下去。
“门老,不好意思,我们姐妹俩给您添麻烦了。”柳苑斯斯文文地起身,恭恭敬敬地给门老鞠了一躬——她顿时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地高雅起来。
“想不到啊,还是个文化人。来,喝个认亲酒,你的事全包我身上了。”门老说着拿起一瓶五粮液给柳苑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来,干了这杯酒,就是自家人。”他端着酒杯朝玲子面前晃了晃,说:“小玲,陪陪!”接着,一杯酒,一仰脖,一饮而尽。
“真改了!想不到老家伙较上劲了。已经是已经了,权当舍命陪君子。干了!”柳苑把心一横,屏住气,倒灌如流——嘿,好香啊!实际上,跟喝矿泉水没啥两样,只是——过不多会儿,心里就跟着火一样,伴随着肠胃烧灼的难受。
柳苑的表现令门老大喜。“好样的,有种!”门老啧啧称道,“来来,好事成双,再干一杯。”说着,便摇头晃脑地来到柳苑面前。他唤服务员取来两个大杯,并排桌上,斟满,任柳苑挑选。不曾想柳苑也是个不知死的,她似乎猜到门老的心思,心想,“豁出去了,不就是死一把嘛!”她的情绪突地高涨起来,胆儿也大了许多。她从容地端起杯子,英雄就义般地一口干掉,紧接着就听见一阵阵嗷嗷地杂叫声,唏嘘声,嬉笑声、掌声……
柳苑笑眯眯地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人——她发现每双眼睛都透着酒精的热辣——唯有门老的目光色迷迷地在她身上恣意地溜达着,那种意淫的快慰比他脸上的皱纹还明显。“老家伙,有想法咋地?”柳苑的心在偷笑。这个世界也太他妈可笑了。柳苑不由地想起某个名人的话:当真理还来不及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全世界。怪了!为什么谎言比真理跑得快?是因为光着脚,还是……?即便穿上鞋跟真理并排在同一起跑线上,结果又会怎样?这里面的道道恐怕深了去了;就像人创造了上帝这个最大的谎言,上帝却又给人带来了信仰……反正由不得你不信,信则灵啊!她就曾经撒过一个弥天大谎,到现在也没被识破。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在职高毕业前的一次体育测试课上,女生800米中长跑,她跑了半圈就退场,因为身体突发情况,老师自然就给了她个不及格。她缠着老师理争:多大点事,抬抬手就过了。老师却不依不饶,要么重跑,要么跑不动走下来也能说得过去,但退场不行。凭什么!柳苑的火气上来了,她抢过老师手中的记录薄撕了个粉碎。老师气愤地推了她一把——就这一把被柳苑死死地咬住不放。她谎称老师偷袭她的乳房——耍流氓。学校领导几次找她谈话核实情况,她把自己的谎言粉饰得跟真的一样。最后,校领导不得不给那个老师背上个行政处分。她深知这事做得有点缺德,毕竟,时过境迁,真假谁都懒的去分辨;也该当那个老师晦气,结果只能按倒霉处理。
不过,玲子的这个谎撒得可真有点玄乎,一旦败露,让人耻笑不说,干脆就没法在这地儿混下去。这个玲子啊!撒谎都不带脸红的。柳苑暗暗叹服,其演技之老道,实在是令她望尘莫及。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别演砸了,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玲姐,出来一下。”柳苑不由分说地拽起玲子来到酒店的过道里。柳苑当面数落起玲子:
“我的姐呀!你真敢造句。咋想出来的?什么社会心理学呀?我的天! 那是大学问,我连个屁都不懂,万一人家问起来,我说啥呢?再说了,啥名牌大学本科的,人家跟我要毕业证我去哪儿偷啊!”
玲子笑而不语。柳苑急了,扯着玲子的胳膊,非要她拿出个办法。玲子佯装不理,任凭柳苑纠缠。
“姐,我的好姐,快想个法子,不然,可咋整啊!”柳苑几乎是在哀求了。
柳苑的话音刚落,玲子突然发病似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玲姐,玲姐,别吓我!你喝多了吧!”
“这不都是为了你嘛!不用担心。毕业证我……给你办。”玲子把脸紧贴在柳苑的脸上喃喃着说。柳苑怕人看见,连忙用手撑开她,两人相互搀扶着,晃晃悠悠地回到座上。
“怎……么样?喝大了吧!”门老看着她俩醉意朦胧的样子,越发开心,兴奋地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一旁坐着的蓝书记殷勤地给他点上一支“软中华”,他只吸了一口便随手捻灭在烟缸里。蓝书记劝他,上年纪的人了,少喝为佳。门老最不愿意听这样的话:“酒……桌上,无老少。谁……老……”他说话的嗓门陡然增大,语速放缓,拖着一串连滚带爬的长音。因为吃得太饱,门老说话功夫,脖子一抻打了个响嗝,他立刻觉得有失体面,便下意识地拿起一片餐巾纸捂在嘴上,极难为情地四下里瞄了瞄,发现并没引起别人注意,这才佯装无事地拍拍肚子,咂巴咂巴嘴;不料,又一股嗝气乘其不备顺着食管猛地上窜至嗓子眼儿,他感觉不妙,迅速封闭喉舌,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将其压回到胃里;他能隐约听见嗝气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嚣,闹腾半天,又绕肠道转悠了一圈,突然窜向屁眼儿喷射而出,带出一溜长长的哨响……
柳苑实在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喷了饭。“老土!连个屁都憋不住,就不能夹紧点?” 柳苑越寻思越倒胃口,她似乎嗅到了一股蛋白质腐臭的怪味儿。她感到恶心。她想呕吐。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响震愣了,尴尬了片刻,接着就是一阵爆笑。门老终于坐不住了,脸红脖子粗地赶紧起身踉跄着奔向洗手间。
眼见老子丢人现眼,儿子阿门挺身而出打起了圆场。
“来,来,各位……爷……儿们,姊……妹儿们。常言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子放屁打嗝。让你们见笑了。我敬大家个酒,赏……个脸,赏个脸!”
阿门端着酒杯挨个碰,碰到柳苑这儿他停了一下,说:“贵……小姐,老爷子粗人一个,没文化,礼道上还望你多……包涵。今天算有幸认识你了,我阿……门敬佩你,改日定当登 门拜……会。”
阿门举杯先干为敬。柳苑端着杯子犹豫片刻,心想:“瞧你那菜鸟样儿,还想登门拜会哪!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了。”继而一想:“这号人还是顺着点为好,抹了他的面子他能跟你玩命。眼下只有豁出去了。对付完老子再对付小子,反正一头羊是赶,两头羊是放,来者不拒。”柳苑二话没说,张开嘴就往里灌……
全场哗然。
9
“这酒喝的,跟他妈遭遇街头黑帮火拼似的,要命哪!”柳苑事后对玲子抱怨说。
“想不到你酒量这么大,竟把爷儿俩都干倒了。你真行啊!”玲子软绵绵地说。
一场酒宴下来,柳苑整整呕吐了一夜,玲子不离左右地守护了她两天。第三天一早玲子便接到门老电话,说柳苑工作的事已办妥,让她带上简历、证件等资料下周一上午十点去华威大厦三十八楼鸿生房地产开发公司面试。
玲子听后大喜,“你好运气呀!门老把你当人才安排到他大儿子的公司了。白领,高薪,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高攀的。”她乐得又拍巴掌又跺脚。
柳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先别激动,麻烦还在后面哪!”柳苑显得很郁闷。
“有啥麻烦的?不就是办证嘛!我来给你办就是了。”玲子说着,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几个证件递给柳苑看,“瞧瞧,我给自己办的,每本五十元,三天交货。”
柳苑仔仔细细的一本本地翻看着——特级修脚师资格证、高级保健按摩师资格证、一级康复理疗师资格证……
“我的妈呀!都是假的啊!”
“是,都是假的,只要看不出假来就是真的。”玲子故意显摆似的。
“要是被人看出来呢?”
“谁有那种眼力。除非你犯了事,公安局查你,否则,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柳苑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也是。谁闲着没事验证那玩意儿。管它真的假的,不过是当块敲门砖用用,关键还得看你有多大能耐。真的又能怎样?傻溜儿一个照样白搭。”
柳苑的一个腐朽的梦瞬间被激活。大学校门一直是她可望不可及的,眼下,一张假证就可以招摇过市——太便宜了,既不用寒窗苦读,又不用付出高昂学费,实用价值一样一样的……柳苑顿时觉得血管里注入酒精样地兴奋。她跟玲子合计着,先搞定几个必备的证书——北大本科毕业证书、学士学位证书、全国计算机等级考试合格证书、高级心理咨询师证书……
“再办个假身份证……籍贯就改成跟你一个地儿的。”柳苑不假思索地说。
“别跟我套近乎,最好高攀着点。”玲子沉思半晌,说,“这么着,把你的籍贯改成湖南湘潭韶山冲的,你看怎么样?”
“你打谱干嘛哪!跟伟人套近乎啊!韶山冲可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别乱来了。”柳苑打着哈哈说。
“你懂啥呀!”玲子手托着下巴陷入新的构想。“有了。”她想了一会儿说,“你应该有个舅姥爷是老革命,也曾跟着队伍闹过“秋收”、上过“井冈”,可惜,在跟土匪的一场遭遇战中英勇壮烈——地道的革命先烈,顺藤摸瓜,你也就成了正宗的革命后代;这样一来,凭借着过硬的政治背景,再加上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接下来的日子肯定好过多了,找份像样的工作绝对不成问题。”
“不过……怎么咋听上去有点瞎编乱造历史之嫌?”
“那又怎样?历史还不是人编的,那玩意儿怎么编怎么是。”
“那么,舅姥爷壮烈了以后呢?”
“嘻嘻,以后的故事你就自个儿琢磨着编呗。”
“唔……”柳苑大悟,原来玲子是在包装自己。“没说的!就这么办了。”柳苑兴奋地忘乎所以,抱起玲子兜了两个圈,玲子趁机把嘴贴在柳苑嘴上,一阵狂吻,柳苑摇晃着脑袋左右闪躲,她试图挣脱,无奈,玲子抱得死紧;柳苑由兴奋转为挣扎,直到最后告饶。她似乎已经触摸到了玲子的爱,这种爱带着强奸地冲动,来势凶猛,柳苑不禁感到些许担忧。她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太爷们儿了,引得玲子性趣大发,或者玲子就认定自己是她的同类?她说不出同性恋究竟有啥不好,无非是两个同性人凑一起,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既不违规,也不违法,谁都无权干涉,可将来怎么办呢?柳苑在享受着爱的同时,也不得不承受着玲子软磨硬泡地纠缠。因为她目前的状况还离不开玲子,她需要玲子帮一把,至于其它,等工作安排就绪,再做了断不迟,眼下,顺其自然好了。
10
柳苑按约定时间去见门总,提前一个小时走出门,却赶了一个半小时的路才找到地方。她在华威大厦三十八层楼内探头探脑地转悠着。楼道里死静,人影不见一个。她看见有个房间门楣上挂个“总经理”铜牌,便提心吊胆地敲敲门。房间里没动静,她轻轻按下门把手,推开一道门缝,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直刺鼻孔——“香水男人。” 她凭借女人的直觉立刻判定,“这种男人应该很浪漫,懂情调,少些盛气凌人的架势,多些善待女性的温情。要是能跟着这样的老板做事,累死也不怨。”柳苑正边琢磨着边踌躇着,身后一声猎狗样地低吼惊她一跳,“什么人!在这里干嘛!”柳苑回头一看,差点截了气,连忙慌了神儿地解释说,“我……我……找门总。”
“我就是。”门总跨前一步打开门,生硬地说了声:“进来吧!”
柳苑怯生生地跟进房间。房间很大,红彤彤的,两脚踏在柔软的大红地毯上,整个身体都有点飘忽。柳苑对红色特敏感,只要一见红,她立刻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地兴奋。她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房间几乎被红色浸透——红色的落地窗帘,墙壁上挂着几个红色中国结;一张硕大漆红的老板桌摆在房间正中,左侧一圈暗红色的真皮沙发,傍边设一吧台,台架上摆满各种洋酒,右侧,透过玻璃隔断能清楚地看到一间包裹在红色氛围里的健身房,里面还特意圈出一小块高尔夫球的练习场地。好气派啊!柳苑心里暗暗叹服。“看来,门总对红色也是格外钟情。要是真能留在这里,就是打扫厕所也愿意。”这种场合,她不敢随意,只好傻傻地站在原地,目视着门总的一举一动。这时,她才感觉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眼前的这个人与她想象中的门总反差太大了。这种形象也能当老总?正面看上去,整个一副骷髅架,干瘪细瘦,粉红色的衬衫扎在一条肥大的板裤里,她甚至担心他打个喷嚏都可能震脱裤子。她诧异,他爹的缺陷几乎一丝不漏地全遗传给他了,那张皱巴巴的脸,再加上点凝重,她确信,谁见了都会心惊肉跳。
“你就是那个约好来面试的?”
门总把身子埋进老板椅里,很不情愿地发话了:“通知几点过来?”柳苑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心,继而爽快地答:十点。门总问:“为什么迟到半点钟?”柳苑不打哏儿地顺口编了个小故事。她说路上遇到个昏迷的老人,她把他送到医院才赶过来。门总没好气儿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约好时间面试是我跟你的事,一码归一码,我不管那么多。”柳苑心想,这下完了,梦刚开了个头就破了。她没敢再做解释,心里却很不服气,这跟他妈的罪犯等待判决有啥两样,有钱有势也不至于如此牛逼。
“把你的简历资料拿来我看看。”
柳苑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摞证件,她想近前几步递过去,却不料右脚抬得过低,被柔软的地毯拌了一跤,一个趔趄匍匐在地。门总见状,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柳苑羞得面红耳赤,但她不想立刻爬起来,她突然觉着一个歪打正着的机会降临了。她决定一直趴着,趴到门总坐不住,过来扶起她,然后……
果然不出柳苑所料,门总把她扶坐在沙发上,又帮着捡起散落的资料,还特意为她研磨了一杯咖啡。柳苑乐得心花怒放,眉头上却挤兑出一撮痛楚的表情。
“崴脚了是吧!嗨,我这是纯正的冰丝长毛地毯,你是没走习惯!”
“谢谢门总。丢人现眼的,让您见笑了。”
“哈哈,不笑、不笑,不碍事吧!”
“嗯,好多了。”柳苑假装揉揉脚踝。
“那就……开始面试?”门总重新仰坐在他的老板椅里,细心地翻阅着她的资料。
天仿佛一下子放晴了,房间里的气氛明朗起来,柳苑那颗吊悬的心也如同飞机落地后屁眼里喷出的拖伞,渐渐恢复了平静。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她暗暗宽慰着自己,管他的,即来之则安之;不过,心底还是隐隐泛起一丝担忧。她生怕门总看出破绽,她想像着一旦败露狼狈逃离时的惨象。她在短暂的沉默中焦虑地等待着门总的问话。他会问些什么问题呢?有关房地产她是一窍不通,万一问到社会心理学她更是目不识丁,这一关能否闯过去,只能把心一横,听天由命。
“好啊!好啊!原来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啊!”门总带着近乎亢奋的声调说。
“门总过奖了。名牌大学也出了不少高分低能儿!”柳苑不失时机地对答。
“你是哪里人?”门总拿着她的身份证左看右看了半天问。
“湖南省湘潭市韶山市韶山乡韶西村13组XXX户。”柳苑倒背如流地答。
“哎哟,了不得呀!你跟伟大领袖是老乡啊!”门总惊喜不已。
“是呀!邻村,离着也就五里地远。我舅姥爷就是跟着领袖闹革命壮烈的。”
“这么说,你还是老革命的后代。好好好!将门之女。敬仰,敬仰!”门总一番感慨,接着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你酒量很大,能喝多少?”
柳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揶揄了半天,转念一想,既然问必定有他的目的,何况他已有所闻,倒不如给他来个感情深一口闷得了。
“门总只是听说,其实我不会喝酒,不过,真要玩命地喝,干倒爷俩没问题。”
“哈哈哈哈……”门总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柳苑一惊一乍地。
“门总,您……不是在笑话我吧!”
“没、没,不错、不错,你……通过了。”门总掏出手帕揉揉眼,继续说道:“我正缺个办公室主任,你是最佳人选,怎么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要是没有,就这么定了。明天正式上班,免除你的实习期,月工资暂定5000元,你看如何?”
“门总,我……我……”柳苑一时激动的气管都堵塞了。真的时来运转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终于砸她头上了,她享受着一步登天的快感,同时,她也担心这主任的差使能否胜任,毕竟,柳家几代人就没个有出息的,命运的光环却意想不到地在她头上忽闪起来,应该是命里就带着的罢。
门总见她吞吐的样子,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随即劝慰道:“放心大胆地干!做这行的没啥大学问,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东拉西请地陪人吃喝玩乐,把赚来的钱花出去,再赚来更多的钱。公司目前已开发了三个楼盘,事务太多,我正需要个你这样的人才。我相信,凭你各方面的条件,绝对没问题。不懂业务不要紧嘛,慢慢熟悉;工作这个事,只有不愿干的,没有干不了的,怎么干我会告诉你,不必顾虑,啊?”
“感谢门总……关照,我一定……会努力干好您交给我的……活。”柳苑这句话说得很艰难,就跟尿憋急了闯进厕所又解不开裤腰带似的,嘴唇不停地打着哆嗦。
“那就好,回去准备一下。”门总说着似乎又想起什么,问,“你现在住哪里?”
柳苑如实禀告。门总皱皱眉头,说:“那地方能住吗?那些临时房曾做犬舍用,很快要拆除的。你这样吧,暂时先住到办公室,等我让他们腾出套房子给你,再搬出去。”
“太谢谢了!”柳苑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个响头。
离开华威大厦,柳苑立马给玲子打了个电话,“玲子姐,成了……成了。”柳苑的声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清凉、透湿、还带着点哽咽。“我当头儿了,办公室主任,明天就上班。我现在好想见你。”玲子听到这个消息也是高兴的一塌糊涂。俩人电话里约定,马上见面,好好庆贺一番,不醉不算完。
柳苑感到浑身的红细胞都在雀跃着,信步走着,脑袋里却回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曲调。她庆幸着命运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拐了个弯,便一溜斜坡地伸展在脚下,由不得你停下。她开始细细品位这座城市:厚重、细腻、时尚、现代,整座城市犹如人体彩绘般地情色迷离。她喜欢这座城市,甚至喜欢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每一张陌生面孔。她感悟着命运的奇妙:刚才一切还都是假的,现在所有的都成真了。她那颗年少的心也在这一刻膨胀起来。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个样来看看……正想着,一辆Q7越野车擦着她身边“嗖”的一声窜过,她的思绪也随着排气管喷出的一股尾气飘散而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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