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八岁。
我父亲用“金鹿”牌自行车要把我送到离我村三十华里远的一个小镇。
父亲吃力地蹬着脚踏车,因劳作而佝偻的腰身和蓬乱花白的头发,让我感到丝丝酸楚,像不断飞过的鞭影,在我心里隐显。
父亲急促的呼吸声、破旧自行车因负重发出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我努力克服着游丝般神经被折断的可能。天渐渐亮了,我看见父亲那件灰色打了补丁的衬衣飞了起来,有了些许生动的意思。自行车在起伏的丘陵间蜗行,四周是晾满地瓜干层层上升的梯田,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因雨腐烂的地瓜干的苦味和父亲口中呼出的隔夜酒精的粗糙气味。我的欢乐充满水分,忽高忽低地升降着,对生活切骨的体味,让我的幸福像受惊的小兽般战战兢兢。父亲沧桑的大手执着线,我是父亲的风筝。
行李用绳子捆扎在自行车的一侧,在化肥编织袋里,装着一床枣红色碎白花的被子,一塑料袋花生。被子包着手绢,手绢包着从邻居家借来的三百元钱,是我到胜利油田打工用的押金。钱是邻居家卖地瓜干换来的,被愁苦的父母借来应急,并承诺等我家地瓜干晾干卖掉后归还。邻里之间,帮助别人虽非情愿,但信用好的借主,还是能得到别人同情的。那时都不富有,谁也不敢说不求人,所以把求人建立在帮人之上,以防人生大不测。父母再三叮嘱,钱一定要收好。我知道钱对我们意味什么。走出家门后,父母又追上驰走的自行车,重复了同样的叮嘱。
高密农村男人有两大嗜好:喝酒吸烟。烟喝酒对神经具有安慰作用,愁苦日子在麻醉中似乎减轻了许多重量。跟我父亲一样的男人总是从拮据的生活费中省出些钱来,买他们生产的地瓜干酿成的掺水勾兑成的烈酒,以保证在半醉半醒之间再去生产这种能够酿酒以忘忧的瓜干。低劣的工艺酿就的酒精,使他们中的好多人患上了肝病,但他们并没有忘记喝酒。
在农村狭窄的乡道上,不时地驶过装满用麻袋盛着瓜干的马车队和驴车队,他们一般上午出发,到五十里远的县城,把瓜干换成用马口铁筒盛装的酒精。傍晚时分,荒僻坚硬的村道上传来车夫的鞭子声和骡马清脆的马蹄声,这是供销社的运酒马队。
我看不到父亲的脸,但知道父亲脸与平素比较,肯定多了几分喜色。我看到在生活的沙漠里,父亲孤独而又悲壮,脸上写满沧桑和凝重,步伐疲惫而不妥协。
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蜿蜒山道上艰难前行。时至深秋,道旁是凄凄的衰草,沟壑的土坡上落叶乔木光秃秃地伫立在清秋的晨光里,这是被秋风洗劫的世界,到处都是残败的景象。早晨的太阳,把父亲斑白的秃头染上了几分霞色,更平添了苍凉的气氛。
我退学的决定,把父亲对我大学梦的期望打得粉碎。时候正是深秋,是高密南乡丘陵地区抢晒地瓜干的季节。我杵在我家地头,父亲甚至来不及泊牛,踉跄了几步,几乎要倒下。然后朝我高高举起了手。随着一声闷响,父亲那沧桑的散发着生活苦涩气味的大手,重重砸向我眼戴高度近视镜嘴上长着黄色茸毛瘦弱的脸。眼镜划了一道明亮的弧线,无声地落在一坨牛粪上。我感到头颅被打得粉碎,血肉模糊的碎骨和肉沫色彩绚丽四处飞逬,我没头的身子站了大约三秒钟的功夫,然后像根稻草般慢慢倒下了。
母亲从山坡下升了上来,掮着水罐和菀子。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未曾年轻过。沉重的生活之担和多舛的命运一道过早地夺走了这个女人的青春。三十多岁开始谢齿的面庞,显得空洞和消瘦。母亲怔怔地看着僵持的父子,弄清原委后,担子滑下肩头,水罐欢快的顺山势滚下山坡,最后被一个大鹅卵石撞得粉碎;菀子里地瓜面饼、大葱、虾酱散落了一地。母亲责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抽泣着埋头劳作起来。
我僵立在地头,空气凝滞了,秋天正午燥热的阳光炙烤的空气膨胀起来,世界似乎要爆炸。我们家的黄牛同情地瞟了我一眼,眼含悲凉和温情,泪水打湿了它的面颊。我朝黄牛双腿间空空的皮囊望去,黄牛羞涩地别过脸去。
黄牛净身那年我十三岁。在春天河堤的草甸子上,万物复苏勃发,彩蝶飞舞,小牛眉目生情,情窦初开,左顾右盼,对世界充满冲动和激情。双腿之间,佛手瓜似的牛蛋子,粉红艳若桃花。我用柳条编了一个花冠戴在它尖尖的角上,周围插上鲜花。小牛跳跃腾挪,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我和黄牛嬉戏的时候,看到父亲匆忙赶来。一阵疾风吹来,树木和花草慌乱的摇摆,黑云投下一大片阴影,不祥的预感袭来。我和小牛目瞪口呆地看着朝我们走来的父亲。
小牛悲壮而温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那片栗子树林走去。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股咸咸的泪水滑下我的双腮。
母亲和兽医早就等在一棵大栗子树下了,还有四个精壮的青年。母亲含着泪,用手抚摸了一下牛头,便抹眼离去了。我看到那对劁牛夫妇在准备净身用具。在他们的指挥下,牛的四条腿分别被四根绳索分别捆住,每根绳子都由一个青年拉住。再暴烈的牛,在人智慧的设计下,反抗也是徒劳的。
男兽医身材矮小,手脚麻利地操起大手掐子,朝桃花般鲜艳的牛蛋子伸去,紧随着狠狠地压动了手柄。我看到掐子深深地陷了进去,尖锐的疼痛似乎像闪电传遍黄牛全身,它身子随即抽搐得弓了起来,然后重重地砸向地面。兽医眼中充满欢乐,双眼明亮,他把一身不能生儿育女的恨全部发泄到需要他服务的牛身上。躲在树后的我,看到了他眼中征服的欢愉,绷紧的嘴角几丝狞笑荡漾在脸上,口中腐烂的恶臭随着一声快感的叫声,恶浪般向我扑来。一阵恶心,在茂密树丛的掩护下,我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牛的嗥叫由尖利变得嘶哑,由嘶哑变成无力的呻吟。手掐子飞动着,我看到小牛的世界被粉碎成细小的碎块。父亲呆呆地站在旁边,眼含悲哀和无奈。
太阳射落了,阳光像中箭的飞鸟般在纷扬的羽毛中纷纷坠地,最后被焦渴的大地吞噬。天地一片灰暗,黑色的蝴蝶在小牛的眼前飞舞,闪着鬼魅般可怖的面孔,美好像金星般飞逬,稍纵即逝。我看到小牛的四肢,像朝天空伸出的祈求的小手,想努力抓住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最后面条般绵软无声地放弃了努力。
黑色的雪花鹅毛般从天而降,遮没了天,遮没了地。天地嗡嗡一片,像成群的飞蝗。飞蝗过地,一片狼藉,草甸子没有了,鲜花没有了,花冠也没有了。小牛被抢劫了。好大的雪呵,把天地冰封了,以后只有在冰冻的化石中去寻找往昔世界温暖的记忆了。小牛的眼里一片死寂。
绳子紧紧勒进我的皮肉里,我感到了生活的重量。用眼的余光我看到了努身向前气喘吁吁的黄牛。父亲的鞭子在空中呼啸着,然后重重抽在牛屁股上,也抽在我的心上。我和黄牛并排艰难地拉动着大犁,坚硬布满鹅卵石的地瓜垄在我们的脚下向前延伸,一望无垠。大犁划开高高隆起的垄土,地瓜被翻了出来。紫红色的地瓜散落在田地里。愤怒的父亲把我和牛套在了一起。
那个秋天,连绵的秋雨使不少农户的瓜干腐烂。不知男人们是如何度过穷年没有酒精日子的。
树木掩映中一根高高的烟囱傲慢地向我和父亲压来。父亲松了口气,说:就到了。钻过那片树林,一排不规则的灰色砖墙内,隐约传来机器声,昏黄的白炽灯光,透过瓦房肮脏的玻璃发出微弱的光线。对电灯我充满好奇和敬重,那时乡村没有不靠煤油也能照明的灯具,所以对烟囱和电灯我充满卑怯和敬畏。我为小姑能在乡镇小厂工作而骄傲。
小姑远远地向我们跑来,欢快超脱又带点夸张的娇气,皮鞋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娇喘吁吁地说车在等着了。然后把我和父亲引到一辆古怪的灰色的汽车面前。我看到小姑夫一脸讨好地走了过来,头背梳着,远远地我闻到了猪大油焦糊的气味,一定打了不少劣质发乳。花衬衣扎在腰里,上身穿一身黄军装,那个时代上等人的装束。
我对小姑夫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反感,我知道父亲对他的反感还要强烈。他是个马蹄匠的儿子,眼珠金黄,我们私下喊他“日本茬”。但他正是有黄眼珠的聪明和马蹄匠的机智赢得的小姑的芳心,并得到了乡化工厂技术员的职位。靠他我也能从农村的黄土路奔向城市洁净的宽阔大道。我们在屈辱中感受着屈辱换来的好处。我和父亲站在“日本茬”面前,听从命运的安排。
司机在一辆外壳不全的破旧汽车面前向水箱里加水,汽车沉重地喘息着。他用猩红的眼睛狠狠地睕了我一眼,令我全身不寒而栗。这是一辆用来盛放重晶石粉的汽车,全身漆成灰色。从没有防护罩的车身可以看到飞速转动的发动机。我的命运就要交给这辆阴阳怪气的汽车了,还有这个冷酷的司机。
车徐徐开动了,卷起了沾着冰冷霜露的落叶和碎草。汽车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上颠簸,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在后视镜里,远远看到在尘土和落叶包围中目送我的父亲,最后像一片树叶般被秋风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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