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知不觉,天上就飘起了毛毛细雨。雨下得腻歪,下得人心烦意乱的,刚刚有个好心情,一场小雨全给打湿了。第一天上班就碰上这种鬼天气,说啥也激动不起来。
走进电梯,升至三十八楼,柳苑的心咯咚一下沉下来。新官上任,见了众多同事该说点啥?工作不懂,业务不通,活脱一个野丫头,闹不好成了别人的笑料,那可丢人丢大发了。但事已至此,不管怎样都得去面对,何况又不是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她想起临出门前玲子嘱咐她的话:少说为佳。你不说,谁都看不出你不懂,还以为你有城府,玩深沉呐!这也比不懂装懂出洋相强多了。话多必有失,千万记住。对啊!知道的少说,不知道的不说,凡事保持沉默,一默值千金,这不就是杠杆的物理效用嘛!沉默,就是那根绕着固定点转动的硬棒棒。想到这些,柳苑心里敞亮多了。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办公室门前。她轻轻推开门,侧身进去——哇!偌大间办公室只有一个人。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才还抽紧的心立刻舒缓下来。一位身着工装的年轻男子起身接待了她。
“您是新来的柳主任吧!”
她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是办公室秘书郝兵。门总已经交代过我,说您今天到任。以后还请多关照。”
“嗯……”她把两手抱在胸前,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心下暗喜。这种环境对她来说,太陌生了,来这儿办公,她做梦都没想过,更不用说还要住在这里。她走近落地窗前,瞅着窗外的景观,眼下的一切顿时变得渺小起来 —— 一条条街道蚯蚓样地盘延在楼群间,缓缓挪动着的车流、行人……她仿佛在观看一部“蚂蚁王国”动画大片,她感觉太神奇了,刚刚还在地面上站着,现在把手伸到窗外就能够着天。
“柳主任,里面有两个套间,小间是起居室,大间是您办公的地方。”郝秘书一丝不苟地执行着门总的吩咐。
“喔……挺好,挺好!”
“这是您的本月工资,5000元,请签收!”郝秘书说着,顺手把一个工资袋递给柳苑。
“这、这……你搞错了吧!我是第一天上班……”
“今天是公司发工资的日子,门总吩咐,给您发放全月工资。”
一句话,像一把火,烤得柳苑浑身冒汗。
“这……无功受禄……不好吧!”柳苑说话都有些气短。
“收下吧!也是门总对您的器重。”
“那好吧!请转告,谢谢门总。”柳苑尽力控制住激动的心情,伸出颤巍巍的双手,脸红心跳地接过工资袋,迅速塞进挎包里。她的挎包看上去鼓鼓囊囊,其实没有半点值钱东西—— 一本笔记本,一只签字笔,一叠卫生巾,一卷卫生纸,还有剩下的一张五元钱的纸币。原本今天吃饭的钱都不够,却不料门总雪中送炭,临危救急,他似乎看出她已到山穷水尽的境地。 不管怎么说,门总是在她最难的时刻助了一臂之力,算是她交了红运,遇上了贵人,这份大恩大德她柳苑是不会忘记的。
郝秘书一旁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着公司的情况,什么土地储备开发、投资分析、土地使用权获取、项目管理、营销、融资、楼盘、楼花……柳苑听得一头雾水,脑袋都大了。这些字眼儿她听都没听过,啥意思也不懂,这活还有法干嘛!她担心用不了多久,一旦露馅,没人瞧得起她,这个主任的位子恐怕也就坐到头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做了个甩手动作,郝秘书机智地捕捉到,立马打住。
两人相互对视着,气氛有点尴尬。柳苑居高临下地从头到脚把郝秘书打量了一番。嗯,是个机灵的大男孩,虽说浑身上下没啥亮点,但那双眼睛却会说话——水汪汪的,谁踩上都可能陷进去。
“这样吧!你先给我介绍一下办公室的情况。”柳苑以领导的口吻发话。这是她最想了解的。办公室是干啥的,总共几个人,活都是怎么干的?中午管饭不?她在合计着下一步该如何做。反正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在想,怎么着也得放把火烧烧。
“柳主任,您刚刚上任,公司的情况不了解,不要紧,您只要吩咐一声,我会把所有的工作安排妥当。”
“哇哦?都看出来了?”她不由地一震,心想,真是个机灵人。有这样的助手帮我,我的活就好干多了。她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用备感亲切的语气对他说:
“郝秘书,谢谢,谢谢!正如你所说,我对房地产行当一窍不通,我的专业是社会心理学。我一直担心胜任不了这份工作。如果你能帮我,我就一百个放心了。以后还会有许多工作上我不懂的事情需要请教你,你可别拿我当外人啊!”
“柳主任放心!我看到您的第一眼就知道您不是个一般人。您身上散发着一种亲和力,不用交流就可以感触到。”
“哦?你真会说话。我就是个普通女人,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当前,我最愁的就是工作了。”
“工作不是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随时提醒您,并提前为您做好安排。”
“那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郝秘书转身欲离去,柳苑叫住了他。
“我想问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郝秘书循规蹈矩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面对这位年满二十岁的青春大男孩,柳苑顿时觉得自己迅速衰老了。
12
认识郝兵是柳苑的一件幸事,帮她省了好多心,她对他的印象也不错,机智灵活,办事利落,有主见,绝非那种拍马溜须的主,办公室的事务性工作基本由他一手包揽,从不抱怨。柳苑一直过意不去,总想找个机会请他吃个饭,正好顺便把玲子也叫来认识一下。有一天,临近下班时间,柳苑问郝兵,晚上没事的话,能否一起去街上吃个饭?郝兵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们在门后街找了一家海鲜馆,点上菜,柳苑打电话给玲子:
“姐,我在棒棒海鲜馆请你,快点来呀!201房间。”
“你亲姐吗?”郝兵好奇地问。
“表姐,我姨妈家的孩子。”柳苑顺嘴溜达出一句。
“那……我在这里合适吗?”郝兵有点难为情。
“啥合适不合适的,自己人,没那些讲究!”
过了不长时间,玲子敲门进来,看到郝兵的第一眼,玲子的目光有点乱,她似乎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
“哦,对不起,你这儿有客人啊!”
“啥客人?他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郝兵。”
“哦,哦……”玲子面无表情地坐到郝兵对面。
“姐,你没事吧!”柳苑看出玲子的不快,故意说话警示她。
柳苑当着玲子的面把郝兵大大褒扬一番,说话间,柳苑把一盒早已备好的礼品递给玲子。
“姐,我顺便给你买了套‘玫琳凯’高级化妆品,保你喜欢。”
“喔,妹子,谢谢你想着姐。”玲子的脸上立马有了笑容。
“不想着你还能忘了不成?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郝兵显得有点不自在,坐在那里一句话没说。柳苑也觉出气氛有点尴尬,随即给郝兵介绍道:“这位就是玲子姐,她大我三岁,我大你一岁,你管我俩都得叫姐。”
“玲子姐姐好,我事先不知您要来,也没给您带点礼物,抱歉。”郝兵客气地说。
“带啥礼物呀!都不是外人。”玲子顿觉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不扯那么多了,以后你就是我俩的小弟,有用得着姐的地方尽管说,来,喝酒!”
仨人推杯换盏地喝了个痛快。郝兵没想到,柳主任不仅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还有着男人般地豪放大气,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能认这样一个姐姐算他高攀了,为她去死都值。郝兵一时心血来潮,一向较为矜持的他,竟也喝了个酩酊大醉。夜里,仨人找了家网吧凑合了一宿,第二天上班,郝兵一天没话,无精打采。事后,他悄悄对柳苑玩笑地说:“姐,以后可不能这样灌我,我还年轻,还想活。”柳苑抿嘴一乐:“那也不能苟且偷生,得活得像个男人。昨晚表现不错。”
其实,柳苑是有意叫玲子来跟郝兵见面的。她在向玲子传递一个信息,她想,玲子是个聪明人,肯定能从中咂摸出点滋味,有了郝兵这堵墙,无论如何也能遏制一下玲子的进攻势头。柳苑为自己的巧妙设计暗自高兴。从内心讲,她不想伤害玲子,她也绝非忘恩负义的小人,可她不能让玲子这般无望地爱下去,结果会带给她更大的失望。柳苑不忍心看她这样下去,她一定要设法拦住玲子。柳苑决心要为玲子做点什么。
一天,柳苑硬着头皮去找门总,名义上是汇报工作,实际上是有事相求。门总对她的工作赞赏有加,柳苑越发一副谦虚的样子,并顺势把郝兵推到台前。她说,工作上如果还能作出点成绩,功劳全归郝兵,没有郝兵,她就是个瞎子。她建议门总,提携郝兵做办公室主任,她心甘情愿当他的副手。她列举了郝兵诸多长处,她认为郝兵是个优秀的业务人才。门总耐心地听完柳苑的汇报,突然大喊一声:“说得好!”惊得柳苑摇晃着身子倒退两步。她自己也搞不清哪句话说得好,竟让门总如此兴奋。门总不停地揉搓着手说:“你同样不愧是个人才,慧眼识珠啊!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实不多见,识大体、顾大局,知人善用,难得,难得呀!”门总稍作停顿,继续说:“就按你的意思办,明日起,公布郝兵为办公室主任,你担任总经理助理。”柳苑一听,顿时语塞。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应,她愣愣地看了门总半天,嗫喻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不懂业务,所以我才……”门总没等她把话说完便打断她:“就这么定了!你不用非要懂业务,懂得用人就足够了,这才是你的长项。你去准备吧!”
柳苑踌躇着走到门口,又特意犹豫了一下,门总问:“还有事吗?”
柳苑显得很难为情。门总看出点门道似的:“有话尽管说。”
“门总,我有个事想求您,不知说出来合不合适,您别在意啊。”
“说吧!我能帮上的,我会尽力。”门总显得很爷们儿。
“我有个表姐,是名专业理疗师,目前工作不顺心,我想……能否让她也来应聘一下咱们公司……”
门总考虑了一下,问:“她来应聘哪个岗位?”
“我看办公室的人手有限,要是能让她干个收发或者跑个腿啥的都行。”
门总笑了笑,又想了想,说:“行!这事你安排吧!工资待遇你根据情况看着定。”
“谢谢门总!”柳苑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两条腿像装了弹簧似地蹦跳着离开了总经理室。
柳苑即刻把消息电话通报给玲子,玲子正在为客人修脚,没等通完话,便把修脚刀一扔,急蹿火地跑去找领班:“不干了,坚决不干了!领班,我要辞职。”领班一愣,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玲子怎么突然变疯癫了,该不会是跟客人闹别扭,受了委屈?不对呀!瞧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像啊!领班安抚她说:“玲子,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咋回事?”
“不干了,就是不干了。你另安排人去伺候吧!我要高飞了!拜拜!”玲子一溜小跑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洗脚房。
13
春节临近,年味儿渐浓,家是外地的公司员工开始陆续返乡,办公室里一天比一天冷清。玲子问柳苑,想不想回家过年?柳苑没吭声,玲子的话激起了她对家的思念,她想起了母亲,她突然有了一种企图理解她的念头。平日里,她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她,因为每次想到母亲她都会感到一阵脸红,她始终搞不懂母亲的所作所为,她怎么可以落入这步田地?她也曾想试着去探摸一下母亲的人生轨迹,可母亲闭口不谈自己,她还是从父亲嘴里陆续听到一些关于母亲的过去……
母亲生于“大饥荒”年代的上海,她出生不到两个月便遭父母遗弃,一家孤儿院收养了她;一岁半,她又被孤儿院移送内蒙海拉尔,寄养在一位好心的牧民家里;十五岁那年,她偷偷离家出走,一路乞讨,稀里糊涂地来到黑河流落街头。一天,她饿晕在马路边,被一位拾破烂的老婆婆收留。老婆婆家有一独生子,年长她五岁,在一家国营煤矿当矿工;三年后,在老婆婆的撮合下,她嫁给了他,婚后不久便有了柳苑。在柳苑上初一的时候,父亲在一次矿井塌方事故中死于非命,矿上给了一点抚恤金,答应她母亲只要别吱声,就可以特招到矿上干勤杂工。母亲在矿上工作了几年,适逢企业改制,母亲被列入第一批下岗职工。在柳苑眼里,母亲自打下岗后,像变了一个人,脾气暴躁,抽烟酗酒,行迹诡秘,时常夜不归宿。一天晚上,母亲喝得酩酊大醉,一个瘦弱的老男人把她背回家,从此,这个老男人就住在家里,以他擅长炸油条的手艺,养活着一家三口。她母亲从未跟柳苑解释过什么,在柳苑的心目中,这个瘦巴巴的老男人应该就是个所谓的继父。柳苑在家里很少说话,许多事情,看懂了就看,看不懂就算。她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她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尽快逃离这个家……
……玲子不经意间的一句问话,勾起了柳苑一连串的念想。她无奈地朝玲子眨巴眨巴眼,苦笑了一下,反问玲子:“你呢?你想回家过年吗?”玲子说:“我随你,你在哪我就跟你在哪,反正不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玲子说话时,脸上明显带出一种你伤感我就肯定难受的神情,搞得柳苑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她只能玩笑地说:“那我去死,你也跟着?”这玩笑开得有点大,玲子的脸立马沉下来:“你不用死,你只要离开我,我先去死。”玲子的话刚一出口,就让柳苑心里一炸:“我的天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以死相挟,这要是玩出人命那还了得!”柳苑越想越后怕,她知道,这事迟早都得有个了结,时间拖得越久越麻烦,倒不如借着过年的机会跟玲子摊牌,把话说到明处,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柳苑正琢磨着,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很陌生的声音:“柳助理好,猜猜我是谁?”柳苑觉得可笑,捉迷藏哪!她最烦这种打电话不通报姓名的人:“你是谁?嗯,你等我猜出来再给你回电话,好吗?”柳苑正待挂电话,对方赶紧报上大名:“我是阿门、阿门,你忘了?”柳苑寻思半天,猛然记起门老的小儿子,门总的弟弟,绰号:阿门!“噢,想起来了,阿——门!你好,你好!请问有何贵干?”对方支支吾吾地说:“没……啥事儿!就是快过年了,打个电话拜个早年,顺便给您送点年货。我就在公司楼下,您能下来趟吗?”柳苑一时语塞,心想,这可咋整?送货上门了。这年货收还是不收?收下正好上钩,不收肯定得罪,她犹豫起来。她深知黄鼠狼子给谁拜年都不是件好事,可转念一想,也好,这种人得罪不起,利用一下倒也无妨,便应声回复道:“太谢谢你了!方便的话,你就上来吧!”柳苑示意玲子到隔壁房间稍候,不一会儿工夫,阿门提着大包小包吆二喝三地进了办公室。
“柳助理过年好!阿门提前给您拜个早年了。”阿门把带的东西放桌上,两手胸前一抱,人模狗样地作了个揖。
“哎哟,你这是干嘛!如此破费,多不好意思啊!”柳苑故作惊讶。
“多大点事!小意思,小意思,还请笑纳。”阿门说着,习惯地用手摸了下自己的后脑勺。这个细小的动作似乎让柳苑无意中看出点什么。柳苑随手拖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心想,跟这种人打交道就别讲那么多礼道了,有话好说,有屁快放,三下五去二打发过去得了。
“柳助理准备啥时候动身?火车还是飞机?到时候我去送您。”阿门没话找话说。
“谢谢!今年春节我不回家,因路太远,回去一趟还不够来回折腾的。”
“那怕个啥?听我哥说你家是韶山冲的,好哇!那地方我去朝拜过。信不信,我能开车一直把你送到家门口。”
“不敢劳驾,不敢劳驾。”柳苑突然有点心慌起来。
“您要是不回家,那就大年三十去我们家过,保您满意。”
“不麻烦,不麻烦!我一个人在外已经习惯了。”
“您请好吧!我给您透个风,我大哥绝对没拿您当外人,他还担心留不住您哪!”
“这是哪里话,多亏门老介绍,门总关照,要不我哪有今天。”
“就是说嘛!咱们这种关系您还客气个啥?大过年的凑一起不就图个热闹嘛!咱就说定了,我回家给老爷子打个招呼。”
“不行,不行,这样不妥,万万不可。”
“您怕啥?不会是怕我吧!跟您说实话,在我们家里老爷子管我叫混球,混球就混球呗,都说乱世出英雄,这和平年头,造就个我这样的混球也实属正常。其实,我还真没混成个球,我觉着我挺好,至少我还像我自己,你再看看别人,都快圆滑成个蛋了。您说是吧!”阿门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带着一股逆反的威慑力,能笑得让你心虚地不敢直视他。柳苑勉强陪笑了两声,心想,真是无知者无畏,无知偶尔也可以拿来当成炫耀的资本。这个世界怎么了?手里只要攥着大把钱说话,连他妈的真理都得闭嘴。柳苑瞅着他,笑而不语,她在揣摩着眼前这个男人——除了有钱,还有什么?一张大减价的脸盘上贼溜着一对次品小眼睛,眼神儿色迷的都有些浑浊了。看来,老天还算公平,若让这种人再英俊起来那还有天理吗?
短暂的沉默,两人面对面,谁都不知再说点啥好。柳苑巴不得他赶快离开,可阿门不停地抚弄着光秃的脑袋丝毫没有告辞的意思。俩人,一个尽力装模做样,以掩饰自己的心虚;一个却是在文明的伪装下隐藏着自己的野蛮。这时,候在隔壁房间的玲子呆不住了,突然推门出来:“哟,这不是阿门吗?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这是咱家的地盘,我啥时不能来。”阿门说话时得意的样子形同一幅抽象人物画。
“那倒是!我跟柳苑约好出去办点事,要不……您再坐一会儿?”
“哦,你们还有事啊!那我就不坐了,告辞。”阿门很知趣起身走到门口,临了又加了句:“柳助理,咱们可是说好,一言为定哦。”
阿门一走,玲子忙不迭地翻弄着他带来的年货。不看不知道一看惊一跳,这哪是年货,简直就是彩礼——名牌套装、纯金首饰、高级点心,还有一张万元购物卡……。玲子两手一摊:“他想干嘛?花钱买人哪!”说着,生气地把一个礼品盒扔地上:“给他送回去,坚决不能收,收下你就等着与狼为伍吧!”
柳苑始终没吭声,她在盘算着这事如何处理是好。眼下送回去是不可能了,收下恐怕就要付出代价,但至少可以让玲子死了那条心;再说,阿门虽然不招人喜欢,可他能坏到什么程度也是个未知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提着刀的也不见得都敢杀人。想到此,柳苑打着哈哈说:“管他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呗。这又不是我去勾引他,既然送来了咱就享用,喏,这张购物卡给你,东西我留下。”柳苑随手打开那盒点心,拿出一块塞进玲子嘴里,玲子一边嘟着嘴一边支吾着说:“哼,就算把他的人品打个折再乘上二,我也绝不稀罕他的半点东西。”
14
大年三十那天,一场大雪飘然而至。瑞雪兆丰年,有雪陪伴,似乎是人们的一种期盼。洁白的雪花柳絮般悠悠地飘摇而下,偶遇一阵风袭来,受到惊吓的雪花顿时乱了阵脚,不分东南西北的漫天狂舞起来,转眼功夫,风停雪止,眼前银装素裹,世界纯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门后街已进入年夜倒计时,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东一掛鞭响西一掛鞭响,一会儿窜出个“钻天猴”,一会儿半空炸开朵“天女散花”,原本清新的空气中弥满了刺鼻的“年味儿”。
柳苑接受了阿门的邀请,梳妆打扮一番,等着玲子过来,一起去门家过年。两人约好早点过去,帮着干点活,可时间已过傍晚,仍不见玲子的动静。玲子是不是又反悔了?柳苑心里有些急躁,说好的事情怎么可以说变就变。不愿去就算了,起码得告知一声。她明白玲子的心思,她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说服玲子陪她一起去吃这顿年夜饭,玲子虽不情愿,但还是勉强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就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柳苑想,随即拿起手机拨打玲子的电话,电话响半天没人接。不会吧!玲子从来没有不接柳苑电话的习惯,这次怎么反常了?搞啥名堂!柳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她收拾一下东西决定去玲子的出租屋看看。
雪又开始下,而且越下越大,温度骤然降低,风一阵紧似一阵,风卷雪花扑在脸上不再是绵软的清凉,是冰冷的抽打;脚下的积雪已经开始打滑,步子迈得稍大,一不小心就会仰天跌个腚巴,柳苑挪动着小碎步,一路连走带滑地来到玲子的屋门前。她敲门,屋里没响应,她用力推了推,门是反插的,说明屋内有人,为啥不开门?柳苑门外连敲带喊,屋内始终没有半点响动。柳苑焦虑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猛然意识到玲子要出事。情急之下,她来不及多想,顺手摸起一块砖头砸碎窗上的玻璃,打开窗户,迈过窗台爬进去——玲子盖着一床棉被面色苍白死挺挺地躺在床上,桌上放着茶杯和一个农药瓶,一把暖水壶歪倒在地,流出的水已结成薄冰……。柳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一时不知所措,这可怎么办?她痛哭流涕地摇晃着玲子的身体:“玲子姐,你这是干嘛哪!你咋这么傻呀!你快醒醒吧!你不愿意我去我不去就是了。你别吓我,姐呀——!”柳苑赶紧用手机拨打了120,没过多久,救护车尖叫着来到门口,医生现场作了一番检查说:“心跳、呼吸还算正常,赶快送医院。”柳苑紧追着医生问,还有救吧。医生说,眼下无法确诊。医生问柳苑是她什么人,柳苑说是她表妹,医生让她随车同行。救护人员用担架把玲子抬到车上,救护车一路呼啸着奔往医院。
医院里静悄悄的,几名值班的医生、护士在急诊室忙着抢救,柳苑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柳苑心里早已慌作一团,顾不上想太多,脑子里只盘踞着一个念头,万一抢救不过来怎么办? 正慌乱着,阿门打来电话:
“柳助理,还没到哇!是不是需要我去车接您?”
“阿……门,实在抱歉,我……过不去了,请代我问门老及家人过年好。”
“怎么了?您这不是晒我吗?家里人都在等着您哪。”
“是……是这么回事,玲子姐病了,正在医院抢救……”
“什么?……抢救?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我在……”柳苑刚想说出医院的名字突然又打住,她觉着还是不让他过来为好,她赶紧改口说:“我在……这儿陪着就行。大过年的,不麻烦你了。”
“哎,别呀!您快说……”没等阿门把话说完,柳苑就把电话挂了。
抢救在继续,五分钟过去了,急诊室的大门紧闭着,就跟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十分钟过去了,柳苑感觉快要崩溃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阴森森静悄悄的,她头一次看清医院的真面目——这里才是距离坟墓最近的地方。
大街上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人们想象中的战场也不过如此。千家万户竟然能沉浸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与硝烟中,欢乐畅饮,共度年夜,实在是一件不知该庆幸还是伤感的事情,也许世界就是如此奇妙,一门之隔,天壤之别,外面欢天喜地,里面生死相搏……
正在柳苑胡思乱想之际,急诊室的门突然打开,只见玲子披头散发地冲出来,拖起柳苑就往医院外面跑。风卷着碎雪狂飞乱舞,两人在积雪的大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疯跑着,直到跑出很远,柳苑实在是跑不动了,这才一屁股蹲坐在雪地上。柳苑上气不接下气两眼死直地盯着玲子。
“老天……保佑,你总算……活了。”柳苑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哭啥哭呀!不是没死……嘛。”玲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神秘兮兮地说。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柳苑神经质地自言自语。
“傻妹子,你以为我真死啊,装死还不行吗?”玲子揽腰把柳苑搀扶起来。
“你说啥?装死?装死给谁看?”
“还不都是为了你……”
没等玲子把话说完,柳苑突然怒火冲顶,出手狠扇了玲子一个耳光。
“你滚,滚——!滚得越远越——好——!”柳苑一时气急败坏失控状地跺着脚大喊大叫起来。
玲子手捂着略显青紫的脸,木讷地呆愣在雪地里,眼瞅着柳苑愤然转身离她而去。
雪停了。
夜已至深,灰黑的天空像被冻住了一般透着一层惨白。新年的钟声早已敲过,隆隆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柳苑独自沿着积雪的门后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也弄不清自己哪来的火气,她暗暗咒骂自己。她感到一种揪心的愧疚,是愧对玲子的挚爱,还是愧对那份痴情……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条流浪狗跟随她身后汪汪狂吠,她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无家可归的东西,是在驱赶她,还是有心在暗中保护她?不管怎样,她还是希望它能一直跟着,陪她度过这个清冷难耐的大年夜。
此刻,她已经听不到年的喧嚣,在她眼里,城市的万家灯火就像天上的繁星点点,离她那么深远,又那么诱惑……她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快点走到天亮,然后,找一个暖和点的地方……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迈大步子在雪地上丈量,她想丈量出这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到底有多长……
2019.11.30.(改稿)
原载《青岛文学》,发表时有删减,本站为原文
江辉更多作品
参见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