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造我养我救我的主!我重罪人,得罪于天主。今特为爱天主在万有之上,一心痛悔我之罪过,定再不敢得罪于天主。望天主赦我之罪。阿门!
每次走进教堂我都有一种被人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的感觉。冥冥中,死到临头的恍惚伴随着无望的忏悔 —— 心仿佛在挤压中窒息。
守着全知全能的主,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从来不是一名虔诚的信徒。自打伏求于圣主门下,也仅为寻一庇荫之所。不求蒙主洪恩,但愿罪身得以与主片刻同在。
主啊!其实我当不起你到我心里来。可只要你说一句话,幸许我的灵魂就会痊愈。求你垂怜了!阿门!
我跪在跪凳上默默祈祷着,任凭乐于降福降罪的主宰急切聆听我的一派告罪之辞 —— 这样,心里似乎好受些 —— 只可惜万物的主宰也无法洞察我内心的隐秘。
我知道,我在作贱自己。
每逢礼拜天我都起得很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颗隐隐作痛的心总是往死里整我。有时候,顾不上吃早饭,我就得匆匆赶往教堂。
幸好,教堂离我租住的地方不远,来回不过半个时辰。从我住房门口的胡同出来,穿过东大街,再抄近岔入一条小路,攀上一个高坡,远远地就能望见豁然耸立在绿林之上的教堂塔尖了。此刻,一种欲吐为快的向往驱使着我,脚步不由得加快,我恨不能一头扎进神父怀里,真诚忏悔我的罪孽;可一旦步入教堂大门,我的两条腿便一下子沉重起来……那幕血腥的场景会重新浮现在眼前 —— 淳于惠莉的癫狂、嚎啕、微笑,还有她最后跌落在血泊中的安详……我无法逃避烙印在我记忆中的一切,仿佛有人故意在前面引领着我缓缓走进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个秋末的雨夜。
那天,临近下班,我刚好接诊了一名精神分裂症病人,待把病人安置妥当后,我便急窜伙地骑上自行车冒雨往家赶。也不知为啥,我骑着车子神差鬼使地穿过五里巷,冲上云华路的大陡坡,然后,一溜斜道,在雨打的路面上疯了似地窜向环海路。凭心说,平日里上下班我很少走这条路,倒不是因了常出车祸的缘故,主要还是惧于夜间刑事犯罪案件的出现频率。
雨越下越大。五百度的水晶石镜片儿给雨水一遍遍地冲刷着,我能看清的只有昏黄街灯下的一派迷蒙。雨水顺着脖梗子直灌不停,透湿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肉身上加经凉风一吹说不出的难受。我禁不住打了寒噤,分明是感受到些许清冷。我像个落荒而逃的罪犯,只管顶风冒雨猛蹬着脚踏,那副狼狈相在我一生中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我在心里不停地诅咒这该死的鬼天气。别人兴许可以在医院宿舍里逗留一宿,可我不行。我厌透了病房里那些不成正比近似非人种的面孔。那些狂呼乱叫的奇声怪调足以使良宵惊出一片血色。精神病院!我所以不愿在熟人面前提及我的职业倒不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连妻子做梦都担忧不定哪天也被疯化了。难怪她对我服侍得格外周到,偶尔过意不去,我也会尽可能避开她的无微不至。可谁曾想人世间些事儿往往乐于反其道。长此以往,难说我俩谁会变得精神异常。平时,我常拿些疯言疯语开妻子的玩笑,甚或出其不意地做出几个失态动作,结果会让她大惊失色。不过,自打撞上那次事儿之后,我隐约感到心头罩上了一纸阴影。我真的无时不在假设一种逃脱。逃脱什么?说不清!—— 是城市的嘈杂,是夜的淫威,还是……
依仗着车子的惯性,我的两只脚越发加快了机械般地驱动。
车子行至一座引桥附近,我长叹了一口气。这儿到家还有十分钟的路。说实话,发生在家里的那桩不清不混的事儿,让我心里总觉得别着个劲儿。一待挨近家门,我就有点后怕。我怕猛然间又撞上那扇关闭的门……没错儿!我清楚地记着门是反锁的。我在门外敲了半天,妻子才缓缓地把门打开。屋里亮着灯。那个陌生男人确实端坐在循规蹈矩的位置上。毕竟,以我做丈夫的敏感还是不难从她们惊魂未定的目光中察觉到那么一丝丝惶惑和惊恐。——妻子见我进门仍像往常那样笑脸相迎。这种场面让我很难招架。事后,她并没有向我解释什么,我也没必要多问。事情就是这样!该当发生的事就跟命里注定似的。
从此,我们开始心照不宣地活着,倒也活的平和,活的客气,活的有点难为情。
……远处,透过雨幕,我隐约看得见两道微弱的光束晃来晃去。老天略微收敛了一下脾性,雨下得小起来。听着耳边稀稀沥沥的雨声,我忽然想起101病室三床的魏婆子发作后无休止地啜泣……
突地,平空刮起一股阴风,随着砰然一声闷响,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实实落落地砸在距我右侧两米处。我慌措中紧急刹闸……待反应过来,身子早已横担在路边的石条上。我失魂落魄地呻吟了两声,赶紧试候着爬起来,挪两步——还行!总算没伤着筋骨。我这才壮壮胆儿一颠一歪地近看何物——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眼见的一切。我头一回面对死人表现失控—— 一个血肉模糊、脑浆四溅、半米多长的女婴肉饼似地直挺在水泥地上。我当即惊吓得如同一只遭遇强光照射的麻雀。我想喊,声带却像失去了闭合功能,只管张着嘴,如何也发不出声。我呆楞了好长时间,腿脚适才恢复了点知觉,我浑身颤抖着向后退着,退着……冷不防,路旁楼下的门洞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只见她死命地扑向那个孩子……哭声,撕心裂肺地哭声,要把个天惊破了似的。
雨顿时下得大起来。
趁这当口,我悄然逃离了现场。
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虽然没做亏心事,但我无时不在承受着良心的谴责。我想,假如我能不顾一切地拦住那女子,假如我能对那孩子施以救助,假如……这件事我始终没跟任何人讲。那女子留给我的印像太惨痛了!她一直盘踞在我心里,甚至做梦都会受到她的指控。前后大约半年多的时间里,我真像过上了凶手的日子。我无法调控大脑神经的紊乱,我四处躲避着投向我的目光。我哀其不幸的那位女子的最终结局似乎早已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满脑子想得全是死、死、死!我被死亡纠缠得透不过气……我承认,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医生。在医院里,哪个精神病人见了我不惧怕三分。通常给他们施以电疗就跟给犯人上电刑样地惬意。看着一张张扭曲到整个拉斜了的面孔,我能感到一种泄欲般地通体舒畅。狂喊乱叫在这里太习以为常了,只能视为动物语言。人与动物的区别在这里也不过如此。不信,你从那些痴呆的目光里又能发现什么?世界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团僵死的肉块,就是为了等待他们血腥地吞噬、撕咬;动物对人类本能的仇欲顺着他们失禁的大小便肆无忌惮地排放出来。难道这还不够嘛!还需要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真不明白,我们这些整天与精神病人打交道的医生是不是大脑也有毛病,不然,何苦操这份闲心。
连日来,我被那些离奇古怪的梦搅的心神不宁。我时常在梦里笑醒。那晚,我又梦见了魏婆子。她可真叫我无地自容。我让她把脸转过来,她却突然褪下裤子把个白胖的屁股翘给我。我在上面狠狠地抽了两巴掌——哦,绵绵地有点异样的感觉,跟过电似的……我开始对魏婆子有所好感。我适才仔细翻阅了一下她的病历——还真让那个弗洛伊德懵对了。她的病因倒是与性有着说不清的瓜葛,我随即将她转入监护室。经过一番观察——哦呀!当我的目光怯生生地射入她的禁区,我猛地发现,原来和我一样,她也是个站着撒尿的……我捧腹大笑,直到醒后尚未合拢嘴。这种阴差阳错的新鲜事儿头一回见,尽管是在梦里,第二天,我还是请护士长代劳对她进行了一次性别验证。
荒诞、无聊无时不在烦扰着我,我厌透了眼前的生活。我想,就算我是个称职的精神病医生又能怎样?上班对我来说近乎上刑样地痛苦。上班后最难熬的莫过于闲来无事打哈欠,那阵子迷迷糊糊似有眼无珠的艰难时刻,简直要把人逼进一种死不成活不就的境地。难怪,护士长见喊我两声没吭气儿,干脆跑到隔壁房间拨响了电话。铃声惊我一跳。我摸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信手抓起听筒。“喂,向大夫,昨晚收治的一名病人正在发作,你快来看看吧!”“好,我就来!”我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病人正在拼命撕扯自己的上衣;见我进去,她呆楞了片刻,接着,一个蹦儿朝我扑来。不知为什么,临危之际我竟然没想到躲闪。一阵歇斯底里地狂吻乱抱之后,她扑咚一声双膝跪地,嘴里一边不停地喊叫着,“表哥,救救我!表哥,救救我……”那声音由强到弱,最后只剩下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咕哝。几个护士冲上来强行将她按倒在床上,我立刻示意他们不要乱来,就这样让她自个儿慢慢平静。不出我所料,过了不长时间,她开始流泪,开始用那么一种自知近于死期而又乞于复生的目光死盯住我。在我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我突然萌生了一种预感。我完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左右着。我感觉她就要触动我的恻隐之心。我似乎已经准备好接受她的任何求助。
我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她显得很平静,很顺从,只是用力攥紧我的手生怕我溜掉。她的手心汗涔涔的,一股子温热一下子涌上我的脸,我感到心律不由地一阵过速。我顺手拉过一只方凳坐到她对面,凭借医生对病人的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我得以如此近距离地对她进行一番由局部到整体再由整体回到局部的全方位的审视(与其说是审视,不如说是端详,如同当年我跟妻子经人介绍,头一次单独约见时的情景。不过,那一次远不如这一次来的大胆,来的心安。)结果,我从她丰腴修长的身材上很难断定她是否有过婚史。她的整体线条很动人,尤其是臀部的曲线太赋有抒情味了,犹如马蒂斯笔下的“白衣少女”,足以让人看一眼想一辈子。她的衣着打扮也很入时,色泽淡雅而不俗;衣服的长短肥瘦恰倒好处地展现了她体态的匀称。许是我的目光因急待猎取的目标太多而显得有些错乱(抑或是目测失调),我发现她裸露在外的半只乳房略显得枯萎,显得有些筋疲力尽……
我像个土地丈量员,只顾上去估摸她的圆周、直径、高度,却没注意到护士长始终站在我身后;直到她干咳了一声,证明这房间里还有第三者的时候,我适才惊醒了一下。我感到眼珠子像被什么吸过似的凸突、充胀,我不得不立刻打消迅速蔓延开来的欲念的扩散。我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护士长即刻领悟,转身离去。剩下的时间就该由我来尽到一个精神病医生的职责了。我试探着询问起她的病况。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她没有反应。
“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和家庭住址吗?”
“……”
“是谁把你送到医院来的?”
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一种直觉告诉我,她完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决定动用一下那个敏感的字眼儿——表哥。我隐约感到“表哥”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尽管我知道果真如此可能使她再度受到刺激,可作为医生,我必须首先排除自己的疑惑。
“你表哥在哪儿?能让他过来看看……”
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又一次扑上来紧紧抱住我,嘴里还是不停地喃喃着,“表哥,救救我……”面对这种我早已有所意料的结果,我突然大喝一声:“坐下!”奇迹出现了。她乖乖地坐回到床上,怕我生气样地凝视着我。我心下一阵窃喜。我想,这个不幸的女人有救了。这越发激发了我拯救她的信心。不过,我也意识到我的生活正在悄悄地转换场景,好像我一直在消极等待着地就是为了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我特意把她安排在405室单间普通病房。我开始翻阅大量的资料并对她的病症进行彻底分析。我认为她的病因与那位表哥确实存在着某种非同寻常的联系,依着该病时常呈现出的急性或亚急性症状,我迅速推出一套治疗方案并马上着手实施。从此,我便以表哥的身份与她周旋。在为她治疗的日子里,我俩几乎形影不离。说实话,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我们俩谁是病人。在我决定搬到医院宿舍里住的那天,她显出从未有过的欢心。她忙着帮我打扫房间,收拾床铺,到头来还去为我打来满满一盆洗脚水。那天,是她掌勺为我做了一顿晚餐,我俩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连碗底的菜汤都没剩下。她说我吃饭太下作,我说是因为发小肚子里就缺。她带着些委屈撇撇嘴说:姑妈对你最好,对我却很凶。要不是为了表哥你呀,我早就离家出走了。姑妈?……哦,是啊,是啊!我马上顺应着她的话说,并随机应编着一套无中生有的往事......我记得她手持扫把满屋里追打你来着。我用身子去护你,后脑勺还重重地挨了两下。后来,过了没多久,我生病了,她让你细心地照料我。当时,你流着泪给我讲了一个笑话。你说,有个专治精神病的医生,为了向别人演示他的治疗效果,就把他的十个已治愈的病人带到房间里。医生手拿一支彩笔在墙壁上画了一个门,然后问他的病人,谁能从这里走出去?结果那些病人一个个地走上前往墙上撞。医生站一旁,气得脸发紫,惟独剩下一个病人坐在那里没动。医生终于感到一丝安慰,不管怎样,总算治好了一个。医生颇为得意地问那个病人,你为什么坐那儿不动啊?病人哈哈大笑着回答:大夫,他们都是傻子,那扇门的钥匙在我这儿!……还没等我笑完,却发现你已经趴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实在是情不自禁地吻了你一下。其实,你并没有睡,就在你突然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知道坏事了,你准要大吵大闹地发脾气了。我赶紧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可笑!多么荒诞的情节。我为自己编造了一个荒唐到如此逼真的故事而暗自庆幸。
看来,这种将错就错的戏法儿还真奏效。她的纷杂错乱的大脑神经纤维完全被组合到一幅定格的图像上。自然,我所期待的正是在这种基础上的逐一回位,如同乐谱中的临时升降号全部还原后的协和音程;我要引导着她沿着这条幽径步入一片绿茵,一片更为开阔地透着朝露的心地。
我志在必得地走到窗前,信手推开窗扇——呵,月夜!月光似水般泼洒在大地隆起的块面上。俯瞰整个院区,有如一首排列成断续相间、错落有致的凝固的小诗,朦胧、晦涩中略显一股自由的力的流畅。
面对眼前的景致,我的确有点忘乎所以。我只觉得满腹的激情暴溢,恨不能把长期积聚的郁闷在这一瞬间全部化作赞美辞一并喷发出来。不知为什么,此刻,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我需要展示,需要暴露,需要赤裸裸地供人玩赏。
“喂,你懂古诗词吗?”我突发奇想地向她大声嚷道。
她没吱声,只是默默地走过来,把身子斜靠在窗台上。
“告诉你吧,我可是差一点就成为诗人了。不信?你听着!”我大言不惭地向她吹嘘道(人有时需要一种言过其实的满足),并随口咏诵了我的一首新词作“青玉案”:
秋叶落尽秋阳惨,
单飞燕、戏东南。
伤情君子不识悬。
悲悲切切。
绵绵缠缠。
独抱空枝寒。
清风冷月今又还,
昏灯夜吟影自怜。
窃笑一梦黄粱断。
哀哉哀哉。
依然依然。
寂寂一榻眠。
“怎么样?还有点味道吧!”等我发泄完诗情,歪头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已经脱的一丝不挂,正站在那儿朝我发笑。我一时不知所措,赶紧拾起一件上衣给她披在身上,她趁机紧紧搂住了我。刹那间,一股无法压抑的冲动肆虐着我,我只觉得浑身的血管在充胀,我忘乎所以地将她按倒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过度的疲惫中昏昏欲睡,她却一直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叨念些什么。朦胧中我隐约听到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了解我的过去吗?你以为我真的有病吗?告诉你吧!我叫淳于惠莉。家住本市环海路111号1单元601。我原本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因为一次舞台事故,团长说我脑子有病,一气之下我就辞职不干了。我的父母死的早,我是姑妈带大的。姑妈过世前要我嫁给表哥,我就跟表哥一起过了。我为他生了个女娃,两岁那年患了脑瘫……我的孩子死了。那天趁着黑灯瞎火的雨夜,我看见表哥亲手把她抱上窗台,眼睁睁地看着她往前爬、爬,然后一头扎了下去……
什么?什么?我猛地瞪大眼睛,惊恐地注视着她。她平静地仰脸躺在那儿,双目微闭,面露嬉笑,嘴里依然喃喃自语着。
第二天一早,我连哄带骗地把她送回病房。我的脑子乱得很。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的玩弄。原来就是她!就是她的阴影始终罩着我,至今不肯放过我。我现在已经洗不清自己的罪过。我感觉自己被命运猛地一把推进了一个旋涡,我的身体在急剧旋转着下沉、下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劈头盖脸地袭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一切终将在此毁于一旦。不经意间,一个疯狂的念头从我的脑海中一掠而过……我不敢往下多想,只顾匆忙地收拾一下行装,当即向院领导请假,谎称母亲在老家病危,急需尽快动身返乡。院领导表示理解,批了我半个月的假。我稀里糊涂地交代一下工作,便急急火火逃离了医院。
我没敢回家跟妻子道别,便直接奔往火车站。我花了一块钱买了张站台票,混杂在拥挤的人堆里登上了一趟西行慢车(尽管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车厢里已经人满为患,胸贴胸背靠背的人们困兽状地拥塞在过道里;嘈杂、秋热伴着一股劣质烟草味的污浊空气弥漫在乱哄哄的车厢里,我感到一阵阵的胸闷、憋气。我好不容易在厕所旁的盥洗间寻到了一块立足之地,不大的空间足足塞进了三男四女外加一个怀抱婴儿。大家挤对在一起,无可奈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着列车有节奏地颠动,几乎所有人的神经全都陷入了一种麻痹。不知站了多久,我的两条腿由酸到麻到没了知觉到最后干脆瘫软在那位怀抱婴儿的妇女身后狭小的空挡里。好心的女人使劲往外挪了挪屁股,我适才得以稍稍侧转一下蜷缩的身子,毕竟我们相互倚贴地太紧,我甚至不难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奶腥气。
火车咣咣当当地继续它的行程。车窗外早已漆黑一片。我也在极度困乏中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朦胧中,火车临时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我感觉自己的手正被身旁的女人牵着,然后就稀里糊涂地随她下了车。她带我走进小站简陋的候车室。她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我说,大兄弟,劳驾帮忙抱一下,我找个地儿方便方便就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顺从地坐在破旧的长条椅上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火车开走,也没等来那个女人。我有些疑惑。我抱着孩子走上站台,我看到门前唯一的一根电杆上亮着盏灯,微弱的光线昏映着几米长的一段石砌路面和候车用的两间平房。附近没有村庄,黑夜紧紧包裹着四周的旷野。沉寂,死一样地沉寂!就连怀里的婴儿都不敢发出一丝丝声息。奇怪,婴儿怎么不曾啼哭呢?我好奇地打开包裹的毛巾被,我看到一张脸色蜡黄的面孔,职业的敏感告诉我这是个死婴。怎么可能呢?我习惯地把手放在婴儿的颈动脉上——死的!是死的!天哪!这不是在故意捉弄我嘛!天哪——
我被人猛地一把推醒。我睁开眼最先看到的就是身边那位妇女,她正在愣怔怔地盯着我。哦,对不起!做了个梦。我只好强打个笑脸。周围的人都很诧异。没事儿!我告诉他们,就是个梦,一个挺吓人的梦。大家不要见怪。刚才让你们受惊了真是多多包涵了!那位妇女开始拼命往门外挤去,怀里的婴儿被挤得哇哇大哭。总算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我心里也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个小小的梦竟然搅起一阵骚动。不大工夫,身边的人走的一个不剩,我自个儿独占了盥洗间的整个面积。我索性伸了伸腰蹬了蹬腿儿,还没等我翻个身儿,一名全副武装的乘警闯了进来。他先是审视我一番,然后,示意我站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要有麻烦。去哪里?乘警问。我赶紧深鞠一躬,满脸陪笑说,民警同志,我下一站就到。拿出票来看看。他的声音低沉,但很有杀伤力。我在口袋里抠唆了半天,不得不把那张站台票掏出来。乘警乜斜了我一眼,很客气地说了句,你也学会逃票了?跟我来吧!他把我带进餐车厢,他让我补上全程车票。我说,民警同志,行行好吧!我因为出门匆促,忘记带钱了。说着,我把身上的所有口袋翻了个遍,总共凑齐五块钱。我跟他解释说,我是个医生,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这是第一次。求你放过我吧!他听了我的话,扑哧一声笑了。他问,你是哪路的医生?我说我是S市精神病院三科的主治医生。不信?你可以去调查。乘警端详了我半天,表情十分滑稽地拖着长腔说,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呐!说着,他让一名乘务员给我端上一碗米饭和一碟小菜。饿了吧!他说。吃饱了,车到下站赶紧给我下车,行不?他怎么知道我饥饿难耐了呢?算我碰上好人了。他的知情达理,他的耐心,令人感动啊!我当场流下了眼泪。
火车到站。乘警在前面为我开路。拥挤的人群敬畏地闪避两侧。我在站台上连续给乘警鞠了不下十个躬。周围很快聚满了看眼儿的人。乘警不耐烦地向人群挥了挥手说,看什么看!一个精神病有啥好看的。该干啥干啥去!听到这话我顿时火冒三丈。不过,以我的身份还是不便与他计较为好。唉!现在些人呐!明明是病人竟浑然不知自己有病。能把一个专治精神病的医生当成精神病,说明他本身就不正常。就这样的人不是也能当乘警嘛!哈哈!说我是精神病,那我就发作发作给他看看。我心里说不出的一阵兴奋。我实在是忍不住地高歌了一曲“精神病患者之歌”:
世——上人——讥——笑我——精——神病——患者——
我——的心——将永远沉默——谁——来同——情我——
我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放声高唱着,冲出了人群,冲进了黑夜,最终在车站广场旁的一家商店门口被几名佩带黄袖标的城市联防队员拦住。他们上来就不分清红皂白地揍了我一顿,然后,连拖带拽地把我押送至一处收容站。我警告他们,这是对人权的强奸。我是医生,我有尊严,你们不能这般无理。其中一高个儿男子嬉皮笑脸地说,你还懂理?我们这是在“创城”。不能因为你这样的垃圾玷污了我们的城市。老老实实呆这儿,等“全国文明创城活动”结束自会有人送你回家。
半月后,我被遣送回医院的那天,几乎所有见到我的人都大吃一惊。院长在我面前痛心疾首地说: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哪!你在外边到底遭遇了什么?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院长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赶我回家,因为他对我从来不感冒儿,这回总算找到一个修理我的借口。我沉默着。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沉默更容易让自己解脱。
果然不出所料,院长当即做出一个决定,让我先回家静心修养,然后,再由院党委研究决定何时恢复我的工作。这等小儿科的把戏,我太熟悉了。我不与他们争辩,我只是提出一个要求,看看我的病号并了解一下她们最近的病情。院长说,你不用操心了。101室3床的魏华夜里偷着溜出医院,遭遇车祸,死了。405室的那个病人近期病情极不稳定,时常发作。你要看她的话就让护士长陪你去吧!
哦!魏婆子终于死了,而且是死于非命;在她尚未来得及看清死神面目的时候就一了百了啦。这也算是她的造化。当生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干嘛非要去苟延残喘哪!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啊!我在心底默念着。
405室的房门是开着的。几名护士从里面匆匆地走出来。我站在门口向里望去,淳于刚刚被她们用皮带捆绑在床上,正在无力地挣扎着,旁边一名护士已准备好为她实施电昏迷。我突然大喝一声,停下!淳于听到喊声,立刻安静了下来。那种安静如同一种解脱,一种期盼亲人到来后的死而瞑目的安详。我走近床边亲手给她解开带子,扶她坐起来。她的眼泪从那一刻开始流,一直没有停下。她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注视了我片刻,然后将目光慢慢移向窗外。那是一个灿烂的秋末的午后。天空晶莹剔透,完美的没有一点瑕疵。诱人的湛蓝,幕布般挂在窗外。淳于着迷似地盯着蓝天,缓缓地走到窗前,轻轻地推开窗扇,空气中凝结的热量迅速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流动的秋爽化解。淳于对着窗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突然双手紧紧地扳住窗框,猛地一个前冲,整个身子轻盈地如同一只鸟儿般地飞了出去……
淳于仰面躺在血泊中,惨白的脸上没有懊悔没有怨恨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安详,一种圣洁的安详……
自那以后,我离了婚,离开了医院,离开了那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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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辉丨罪(小说)》 发布于20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