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的生活总让人难忘,除了军事,还有我擅长的体育。
到篮球集训队一报到,我们立马有解放了的感觉,浑身轻松,连喘气都觉得顺溜了。
是啊,在连队待长了,每天起早摸黑战备训练,够累的;何况,最累的是心智,在连队高压的政治环境里,人人自危,钩心斗角。突然调出来了,篮球集训队是临时单位,没有“政治进步”“互相监督、互相揭发”之危,我们心情的愉悦是可想而知的。
白天在篮球场上训练完了,晚上我们就躺在床上聊天,军营的熄灯号响过,我们充耳不闻。部队有铁一般的纪律,军号就是纪律的象征。往常牛鼻绳般的号声此时竟拽不住我们,一批20岁左右、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可以睁着眼说话,心里那个舒畅啊!虽然从根本上说是小铁笼换成了大铁笼,但毕竟是暂时离开了连队,我们仍然感到了自由的珍贵。
大伙兴致勃勃,提议轮流讲故事,消磨时间。
我们住大通铺,10多个战友在一个大房间里,黑黢黢的空间里说话声清晰可闻。战友们大都是从农村来的,讲的所谓故事,也很简单,无外乎一些道听途说,民间流传的典故,比如黄鼠狼“浮”人作怪,在坟地遇到鬼魂什么的。
该轮到我讲了,我就讲了《三言二拍》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我在入伍前读冯梦龙的拍案惊奇,对这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印象极为深刻,小说中青年商人蒋兴外出经商,邂逅美人,勾搭成奸,最后两人动了真情。我觉得冯梦龙的大部分话本小说人物性格简单,善恶报应的套路固定不变,唯有这篇“蒋兴哥”,人物在爱情、性欲和家庭的复杂纠葛中挣扎,故事情节曲折跌宕,是比较有“人味”的东西。
我娓娓道来,战友们听得屏心静气,兴味盎然,十分入港。
其实,冯梦龙的小说本身就是民间市井街头说故事的整理汇编,特别适合“说”,加上我们当时部队文化生活非常贫乏,除了学习中央“两报一刊”社论,搞大批判,就是革命样板戏,充斥了文革的“假大空”、“高大全”。我讲的这个爱情故事把众人镇住,完全在情理之中。
我见大伙被故事迷住了,就故意卖个关子,说:“故事还长着呢,明天再讲吧,今天训练太累了。”
哇,这一说惹起了“民愤”,众人喝道,不行不行!正在兴头上,必须把它讲完!
有人跳下床来,给我递烟,我刚接住,马上有人过来给我擦着火柴点烟;六连的孙排长下床过来给我倒水,说:“润润嗓子,歇歇再讲,我们不急。”
睡在屋角的政治处副主任是我们临时篮球队的领导,他慢悠悠发话了:“小宋,我知道你今天训练挺累,不过,故事还是应该讲完的,别让大伙扫兴。明天上午的训练,你就不用参加了,把咱屋的卫生拾掇拾掇,也算是休息吧!”
既然盛情难却,还因为讲故事换来了半天休息,我就接着讲,其中记不住的细节,我就尽量按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蒙着说,幸好没出大的破绽。其间不断有战友过来给我点烟倒水,点头哈腰,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样子。
我心里非常得意,话说得就有些大:“这样的故事多的是!《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还有《三刻》呢!还有《三言》,也是三大本,恐怕到集训结束,咱打完比赛,我也讲不完!”
有人在角落说:“咱打进前三名,进军区比赛,可以接着听故事。”
政治处副主任接着说:“好!同志们!如果咱在军区有了名次,可以延长集训,让小宋把那几本书全部给咱讲完!”
孙排长说:“我提议给小宋记个嘉奖,别让人家白出力。讲故事口干舌燥,也很累啊。”
副主任说:“可能咱篮球队要成立临时党支部,到时候可以考虑小宋的入党问题。”
我心里百感交集。在连队撅着腚干了许多脏活累活,夹着尾巴做人熬了好几年没混进党内,精神上一直灰不溜秋地,看来在篮球集训队倒有指望了。书没有白读的啊。
长话短说,当晚故事讲完,战友们兴奋异常,半夜了也不睡觉,议论纷纷,发了许多感慨。几个战友提出向我借书,说要看看原著。我说书在家里,我可以让家里人给寄来。
政治处副主任说:“讲个故事也就罢了,书可不能看,那是封资修,反动黄色的东西。尤其回连队以后,我们更不能接触那些玩艺儿!”
众人一时无语。
副主任的话使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想起在连队时,我曾偷偷看过从家里捎来的《苦菜花》,结果战友们纷纷借着看,大呼过瘾,特别是书中关于爱情的部分,被许多战友翻来覆去地读。后来被连队领导知道了,说我传播禁书,《苦菜花》被没收,我还差点挨了处分,入党问题因此搁浅。
第二天晚上,熄灯号吹过,又有人过来给我点烟,央求我继续讲冯梦龙的话本故事。不知为什么,我讲《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时候,状态极差,丢三落四,讲了前边忘了后面,绊绊磕磕,漏洞百出,战友们非常失望。
我自己也羞愧地无地自容,直埋怨自己的记忆力差。我不讲了,其他战友的故事又没有意思,我们的故事晚会无疾而终。
后来,我们并没有打进前三名,临时党支部也没有成立,我的入党问题也继续遥遥无期了。
篮球集训队解散以后,我又回到了连队。有一同打球的战友,包括六连的孙排长,偷偷跑来找我,想让我给家里写信,把《三言二拍》等书给寄来,他们很想看看。
我说:“你们都入党了吧?没有顾忌了吧?我呢?谁管我的进步问题?在连队刚表现好了,有点意思了,你们想让我犯错误?我家里也没有那些书,这里只有毛主席著作,还有《红旗》杂志,你们拿去看吧。”
他们恨恨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掉头走了。
爱谁谁吧。他们不知道我因为《苦菜花》差点背处分的事儿,我也懒得解释。回连队以后,我觉得悲苦焦酸,心里非常难受,脸上还必须习惯性地戴着一个面具,见人笑容可掬,经常说一些言不由衷的“革命”语言。他妈的,不这样你就无法“进步”,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原载《青岛日报》2005.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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