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通信成了战士最忙碌的业余生活。在难得的周六晚上自由活动的三个小时里,许多战士趴在床头,给家里的亲人写信。部队的收发室,是全部队官兵眼睛和感情的聚焦点。特别是处在谈恋爱中的官兵,三天两头往收发室跑,小小的收发室,总是像赶集。
离探家的日期尚有几个月,庞大而细心的准备工作就开始了——把平日省下的军衣军裤、袜子、鞋,以及在当地买的低廉土特产塞到战士唯一的私有财产柜——简陋的人造革提包里,心情便贴上了一张张撕掉的日历。梦牵魂绕。
从江西入伍的战士小朱,当兵才两年多一点,离探家的准许期限自然还远。可是他家里连续来了三封电报:母病重,速归。
这让连队干部很挠头。部队一直有假信、假电报,目的是为了回一次家,被天伦之情吊久了的饥饿的人出的下策。
小朱家里又拍来了第四封电报:母病危,速速回!
从“病重”到“病危”,使连干部不敢耽搁,马上汇报营里,营干部向团首长请示,团首长让连领导找小朱谈谈,摸清真正情况,酌情处理。
小朱表情很沉重,向连领导说他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看来,“这次生命有些危险了……”小朱说毕用手捂住眼,声音哽咽。
人命关天,假若小朱的妈妈临死前没看上儿子一眼,这是多大的遗憾事啊。小朱的“准假七天”的通知下来了,小朱仅利用一天时间,裹扎停当,提起平日早就塞得满当当的人造革提包,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后来小朱返队时说他母亲看到儿子回家,病情大为好转,挺过来了。
再后来小朱被提了军官,他有一次向我透露,那次“电报探家”完全是一幕骗局,他早同家人用信串通好了,为小朱回家相媳妇而造的借口。当然,他母亲也确实想儿子。
探家的人临走前喜气洋洋,许多同乡在临走几天前就走马灯般碰头——托他往家里捎信的、捎东西的,捎口头秘密的,络绎不绝。探家的人像个地区驻部队大使,捎一批重任光荣回乡。
待回到部队时,又漾一片节日的气氛。探家归来的人自然要带回一些土特产之类。同乡们免不了来取信、取东西,问一些家中及村子的情况。探家回来的人身脸瘦黑(回家吃的差,不比部队三餐有保证,有营养。探家虽然在家里奉为上宾,但仍免不了要下地为家里干活,农村生活还是苦哇。)
有冒着挨处分的危险探家超期的,当然也有提前归队的。提前归队,自然要在连队集合时受到表扬。想想那些年战士为了受到表扬,竟把从生命和思念中抠出的探家期缩了又缩,真有些不人道。但部队就是那个环境,鼓励战士向英雄学习,英雄就是牺牲个人。
不过,也有战士不仅仅是为了得到表扬,他们提前归队,有些是在家里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家里生活清苦,全靠他在部队能多干几年,拼命进步争取入党,最终能提拔成干部,摆脱贫困。从探家回来的人一到连队像注入动力、大小工作吃苦耐劳的状态来看,探家时不外乎又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
城市兵探家回来就是另外一种状态了。大概是探家时感到了生活自由,看到了周围同学、邻居、同事的轻松超脱,再回部队像戴上“紧箍咒”一样的“上进”,便感到了差距和窒息。城市兵探家回来,一般的要“瘫痪”好些天,神情恍惚,像病了一场。所以说城市兵在部队入团、入党晚,提干的比例很小。
我曾写过一首诗,说在部队的生活像是“在冰上行走”,而探家像是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的确,在部队探家是一次紧张跋涉后的休息,是一次卸下面具、心灵彻底放松的令人回味的日子。
原载《当代散文》1994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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