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当兵的那会儿,戴手表可是一件大事。有时它会砸了你的“前途”,毁了你的事业。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我1972年底当兵,部队里除了连队领导个别人有手表戴(那是军事工作需要,执行上级集合命令、校对时间之用)外,战士没有戴手表的,一是买不起,每月六块钱、七块钱的津贴费,还要补贴家里,买手表只能是幻想。
那时候最便宜的表也得百十元钱,这数目对战士来说近乎天文数字。
再是有钱也不敢买,不能买。部队清一色的“无产阶级”、贫雇农,谁要忽然戴上只手表,岂不是成了“稀有动物”?那时候“本色”是觉悟水准,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
到了打倒四人帮以后,改革开放促进了经济发展,部队的生活水平也有提高,有的老战士就想买表戴。
终于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像犯罪、做小偷似的,开始把表藏起来,后来又压抑不住炫耀和得意,指出“起床号早了两分钟”,“还差七分钟就要吹熄灯号了”云云,大有指点迷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派头。
其实部队并没有战士不准戴手表的规定,只是多年的约定俗成罢了。
我家在离部队不远的市区,有时回家,为了不耽搁归队,必须赶上跑营房的唯一一趟公交车,这就需要掐准时间。弄的我这个“光手腕”诚恐诚惶,不得已就向别人借手表戴,纯粹是为了按点赶车。
借表有些难为情,一遍遍地向人家解释,有表的战友倒也不抹面子,听完我的借表申请,小心翼翼的从腕上褪下手表,交给我前,嘱咐我这只表每次上多少多少把弦,不可上的太紧。又说表蒙子曾被东西划过一道,我仔细瞅瞅,非常细微,可主人一副心痛的样子。
其实我借表最多大半天,早晨走,下午返回,根本用不着上弦什么的。
到1978年,我也倾尽积蓄,买了一只国产机械手表(那时没有电子、石英表)。其实,我们连队已有十余名老兵像我一样置上了手表。
我不知道戴上了手表还有那么多麻烦事。
我见戴表的老兵常用棉花条、细绒布擦拭表,沟沟坎坎,把汗垢一丝不苟地清除掉。表蒙子上涂上牙膏,说是去污,增加亮度,要分三次擦净。
戴表的战友每天睡觉前,都要把手表仔细地放在枕头底下,起床的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摸枪,而是先摸一摸手表在不在。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大可不必。那些农村穷苦的战士生平第一次拥有了自己最昂贵的财产,怎能不倾其精力和心血照顾它呢?当然这也与闲适有关。战士们整天坐在寝室里,不是学习讨论就是开会,闲余时间一大把,擦拭、把玩手表也是消遣。
可为戴手表,偏偏就出了两件事。
一是三排从烟台入伍的战士小胡,在许多老兵都没买手表的情况下,他一个刚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竟戴上了手表,这使许多老兵,还有排、连干部看着不顺眼。小胡入伍前在地方上就是预备党员,到部队遇到转正时,一些党员就“生活有些腐化”,“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反正在艰苦朴素上差一些吧”等等问题,使小胡的党员转正搁了浅。
小胡工作很积极的,他把在地方工厂学的技能用在部队战备训练上,搞了两项技术革新,颇得团首长的青睐,他曾出席过装甲兵召开的技术革新表彰大会,团训练处的参谋们曾向连长建议,待小胡转正后,考虑他的提干问题。
不料为一只手表“砸”了。
当排长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原因时,小胡怔愣了半响,然后向排长辩白:他戴的手表是在参军前就买的,为了部队技术革新,他测试技术革新数据,用表看时间用的。
解释归解释。他的党员转正是没指望了。
第二天小胡就把手表寄回了家里。他在车间钉往回寄手表的小木匣时,满车间转悠,逢人就说,“钉木盒子,把手表还给家里,这不是我的手表。”
另一件手表的“事故”发生在一个农村战士身上。
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他家在沂蒙山区。在他当兵三年探家时,他向一个要好的老兵借了块手表戴着,说是赶汽车、火车掐时间用。
也不知这个沂蒙山战友回家怎么说的,他在趁探亲假期间找了个未婚妻,(复员后就不好找对象了,陷入一般农民的境况,不如战士的政治身份、经济收入、发展前景看好。)结果他探家归队不久,未婚妻到部队来看他,发现他戴的手表没了,就在连队宿舍前哭了起来,说那战士骗了她,明明是戴一块亮亮的手表回村的,她还曾经戴了几天,怎么一回连队手表就没了,她就是看他有块手表,才勉强同意跟他订亲的。
后来那沂蒙山战士终于同他未婚妻和好了。原因是连队的战友们慷慨解囊,凑钱借给他,买了块青岛产的“金锚表”,大概是五十几块钱。他未婚妻戴着明晃晃的“金锚”心满意足地走了。
济南军区的《前卫报》还专门为“战士究竟该不该戴表”展开过全军区的大讨论。一登一整版,各抒己见。
有的说这是新生活、新形势下的自然现象,应予理解;有的说战士不宜戴表,戴上表,一门心思净在手表上,怕磕碰,怕污脏,还怎能全身心地训练、学习?战争年代战士们出生入死,谁还戴过手表?
有卫生员出来反驳,以自己为病人打针、注射需要看时间,炮制、配伍中药也差不得时分等等理由,申述战士戴表也要分工作需不需要;还有战士痛心疾首出来检讨戴手表引起虚荣,常挽胳膊,差点滑入小资产阶级泥坑的悔过文章。
纷纷纭纭,不一而足,颇为热闹。
现在回头看,那一切显得多么可笑,甚至有些荒诞。要知道,我女儿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戴上表了,现在她已有两年多的“表龄”了。据女儿说,班上的同学戴手表很普遍,有的同学戴的手表值一百多块钱呢!
呜呼!当年尴尴尬尬珍贵稀奇的手表,如今不屑一顾的手表!
1994.06.25
原载《美文》杂志1995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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